第四節 喜馬拉雅之旅(3 / 3)

父親曾聽斯裏幹達先生說起過羅賓的那首頌神的處女作,並感到好笑,但後來羅賓為此得到了補償。在一次入冬月節的時候,有幾首頌歌是他寫的,其中的一首是:

眼睛看不見你,

你是每隻眼睛的瞳人……

那時“大仙”已在欽蘇拉臥床不起了。他把羅賓和喬提叫到床前,叫喬提用手風琴伴奏,讓羅賓把寫的頌歌一一唱過,有幾首還要他唱兩遍。唱完了,父親說:“如果這國家的國王懂得語言,也能欣賞它的文學的話,他一定會獎賞詩人的。既然情況不是如此,我認為這就必須由我來做。”說著他遞給羅賓一張支票。

在阿姆利則,父親帶著幾部彼得·帳爾利的叢書,從中取材來教羅賓並選出《本傑明·富蘭克林傳》作為開始。本以為讀這本書就像看小說一樣,既有趣味,又有積極意義,但開始不久就發現這是個錯誤。富蘭克林是過於事務式的人,他的狹隘利益關係的道德,引起父親的厭惡。“大仙”對於富蘭克林世俗的小心謹慎,感到非常不耐煩,他常常忍不住用激烈的語言來斥責他。

在此之前羅賓除了背過幾條梵文文法之外,沒有接觸過梵文。父親讓羅賓一下子就開始讀梵文讀本第二冊,讓他一麵讀一麵自己學習語尾的變化。“大仙”也鼓勵羅賓開始練習用梵文寫作。羅賓用從梵文讀本學來的詞彙,構成誇張的複合字句,帶著許多響亮的複合語,造成一種類似妖魔鬼怪一樣混雜的語言,但是父親卻從來沒有嘲笑羅賓的魯莽。

在父親帶著的書籍中,最引起羅賓注意的是吉賓的10卷《羅馬史》。這套書似乎十分枯燥無味,羅賓卻想:“作為一個孩子,我是萬分無奈地讀了許多書。但是一個大人念不念書是可以隨便的,為什麼也自尋煩惱呢?”

羅賓一行在阿姆利則住了一個月,在4月中旬,就向達爾胡西山出發了。在阿姆利則的最後幾天,仿佛是永遠過不完似的,喜馬拉雅對羅賓的召喚太強烈了。

在他們上山的時候,高台似的山坡,都被盛開的春天稻花的光彩照亮了。每天早晨他們吃過牛奶麵包就動身,日落之前,就在下一個驛站歇宿。羅賓的眼睛整天不休息,唯恐漏掉什麼東西。山路轉入一個山峽,林深樹密,樹蔭下流出涓涓清泉,就像茅庵中的小女兒,在沉思的白發隱士腳邊遊戲著,在黝黑的覆滿青苔的岩石上喃喃走過。走到這裏轎夫就把轎子放下,休息一會兒,羅賓的心卻在饑渴地呼喚:我們為什麼不永遠在這裏停下呢?

每到一站下來,父親就讓把椅子挪到驛舍外麵,他們就坐在那裏。暮色四合之中,從山嶺清爽的空氣裏,星辰透出了美妙的光輝,父親指點星座給羅賓看,或給他講天文課。

巴克魯塔住的房子在最高的山頂上,雖然已快5月了,這裏卻還是寒冷,在山坡上背陰的一麵,冰雪還沒有融化。就是在這裏,父親允許羅賓任意漫遊,毫不擔心。他們房子下麵不遠,有一座懸崖,長滿了蔥鬱的喜馬拉雅雪鬆。羅賓總是拿著一根鑲著鐵頭的棍子,獨自走進山林裏去。這個莊嚴的森林的高影像許多巨人在矗立著——這許多世紀它們度過了多麼美妙的生活啊!羅賓走進森林的陰影裏,就仿佛感到一個妖魔的存在,就像有一隻凝冷的蜥蜴,發黴的樹葉和地上方格的光和影,就像它的鱗甲。

在房子的另一端是羅賓的房間,他躺在床上,透過無簾的窗戶,能看見遙遠的雪峰,在星光中模糊地閃光。有時候,不知是什麼時辰,羅賓在朦朧之中會看到父親圍著紅色的披巾,手裏提著一盞燈,輕輕地走到他默坐祈禱的裝著玻璃窗的涼台上去,再睡一覺。在天色未明之前,羅賓就被父親推醒,這是指定的背誦梵文語尾變化的時候。從舒適溫暖的睡房裏起來,是多麼難受的冰涼的感覺啊!

太陽升起來了,父子倆早禱之後一起喝牛奶。然後羅賓站在父親的旁邊,背誦《奧義書》,向神明祈禱。早餐後去散步時,羅賓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父親的腳步,時常從山邊的小路偷偷先跑回去。

父親回來後讓羅賓讀1小時的英文,10點以後就來一次冰冷的冷水浴。不得到父親的許可,羅賓連請仆人加一壺熱水的權力也沒有。為了鼓舞羅賓的勇氣,父親常告訴羅賓,他在年輕的時候怎樣地洗著冰得受不住的冷水澡。對於羅賓來說喝牛奶也是一件苦事。“大仙”極其喜歡牛奶,而且可以大量地喝,不知道是因為羅賓沒有繼承到這種收容能力,還是因為他對牛奶的嗜好可悲的少。不幸的是他們總在一起喝牛奶,因此羅賓必須偷偷乞求仆人的“慈悲”,讓他的杯子裏多一些泡沫。

午飯以後又開始做功課,這真不是一個正處於玩耍時期的孩子所能承受的事情。做功課時,羅賓昏頭漲腦,直打瞌睡,但是當父親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他的瞌睡立刻消失了。他拿著棍子從這峰跑到那峰,父親並不反對,羅賓後來覺察到父親似乎一輩子也沒有妨礙過孩子們的自主。好多次羅賓的言行都不合乎他的標準和判斷,他隻需用一句話便可阻止,但是他寧願等待羅賓的自我醒悟。“大仙”不滿足於孩子們馴服地接受正確的規範,他願意孩子們全心全意地喜愛真理。他認為隻有順從而沒有愛是空虛的。他也知道,真理如果丟掉了還可以找到,但是勉強或盲目地從外麵接受了真理,實際上是把進入真理殿堂的門路擋住了。

當羅賓成年以後,曾有坐上牛車沿著大幹路到白沙瓦去旅行的夢想,別人都不支持這個計劃,而且有些人還極力反對,認為這是不合實際的要求。但當羅賓向父親提出的時候,他確信這是一個極好的計劃——在火車上旅行是有名無實的!從這看法談起,他還對羅賓說起他自己步行和騎馬的大膽漫遊,對於不舒適或危險方麵卻一字未提。

還有一次羅賓被派為原始梵社的秘書。他跑到父親住的公園街的房子裏,告訴父親說他不讚成婆羅門教徒在舉行聖禮的時候,拒絕其他種姓的人參加的現象。父親毫不遲疑地鼓勵羅賓如果他擁有職權,就修改這條規矩。當羅賓擁有了職權時,卻發現缺乏力量,能夠發現不完善的東西,但不能創造完善的東西!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大仙”絕沒有先指出困難來使他灰心。同允許羅賓在山上隨意漫遊一樣,在尋求真理上“大仙”也讓羅賓自己選擇道路。他並沒有為羅賓有做錯事的危險而躊躇,也沒有為羅賓有遇到困難的可能而擔心,他舉起的是一個標準,而不是訓練人的棍子。

旅行期間羅賓經常對父親提到家裏,每次收到家裏任何人的來信,都立刻交給父親看。父親也讓他看哥哥們的來信,這是他教羅賓如何給他寫信的方法,因為“大仙”絕不輕看表麵形式和禮節的重要性。在二哥的來信裏,他用了些梵文的詞句來訴說他忙得要命,他的工作把他的脖頸都拴住了。父親叫羅賓解釋他的情感,羅賓照自己的體會解釋了,但父親認為另一種解釋更恰當些。過度的自信使羅賓堅持著同父親爭論到底。別的人或許會用責罵使羅賓閉口,但是父親耐心地聽羅賓把理由講完,然後盡力辯明自己的看法。

父親有時也對羅賓講些滑稽的故事,他有許多他那個時代的紈絝子弟的笑談。那時候有些公子哥兒,皮膚嬌嫩得連達卡的細麻布上的繡花邊都嫌太粗糙。因此他們在穿細麻布的時候,就把花邊扯下來,有一個時期這是最時髦的事情。父親還講過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個賣牛奶的人,人家疑心他在牛奶裏攙水。有個顧客派人來看他擠奶,來的人越多他的牛奶就越淡。最後那個顧客親自跑來看並要他解釋。賣牛奶的人於是聲明說,如果必須滿足每一個監視者的話,那麼他的牛奶隻好用來養魚了。

這樣和父親度過了幾個月之後,父親就讓仆人送羅賓回家了。雖然這次喜馬拉雅山區的旅行沒有留下具體的印記,然而對這塊地方的緬懷和後來與它的聯係,在羅賓思想和精神上起了重要作用。乍看,喜馬拉雅山區的景色和環境沒有特別迷人和優美的地方,以致不能夠解釋羅賓德拉納特和在那兒接受教育的學生對它非同尋常的依戀。那裏的土地異常貧瘠,在1873年羅賓第一次見到它時,它的主要特征就是空曠無涯、荒涼單調,不毛的原野綿亙無際,其間摻雜著紅土溝壑。在那兒,天地近在咫尺,全是裸露的,毫不羞怯。對於囚禁在加爾各答樓房裏的孩子來說,這個環境猶如自由的天堂。在後半生,泰戈爾遊曆了東方和西方難以數計的名勝古跡,但是,任何地方都沒有像這塊荒蕪的土地那樣影響他的心靈。他在一首詩裏,稱它為“蟄居在心靈上的情人”。

同時羅賓從父親那兒所獲得的紀律教育成果保存得更久遠。盡管清晨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仍按時起床。不管凍得如何發抖、牙齒如何格格作響、如何心驚肉跳,他仍然冷水沐浴。後來,羅賓德拉納特一直為這種健康和純樸生活的磨練而感謝他的父親,這種生活習慣給他以畢生的幫助。迎接噴薄的朝陽和傾聽鳥兒的第一聲啁啾,對羅賓來說不再是一種禮儀,而是一種快樂。他在自己漫長的生活歲月裏從未拋棄過這種歡樂。這樣,他脫離學校和家庭的枯燥無味而同父親一起度過的4個月,成為他童年生活中最幸福的日子,也是他最有價值的感受和最初教育的源泉。它們的直接影響是,當他回到加爾各答時,他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