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生下來不久,父親“大仙”就常在外麵旅行,所以說羅賓小時候不認識他一點也不誇張。他有時忽然回家,帶來一些外地仆人,羅賓很喜歡同他們交朋友。有一次他帶回一個叫做裏努的年輕人,裏努所得到的熱烈歡迎,幾乎不在蘭季特·辛格(1780—1839,旁遮普名王,有“旁遮普之獅”之稱)之下,不但因為他是外地人,而且是老姓氏的旁遮普人。當時對於整個旁遮普民族,人們就像對《摩訶婆羅多》詩中的毗摩和阿周那(《摩訶婆羅多》中般度王的兒子,二人均英勇無比)一樣尊敬。他們是武士,如果有時他們戰敗了,那很明顯的是他敵人的過失。在泰戈爾家裏有一個從旁遮普來的裏努,是很光榮的事情。
羅賓的嫂子有隻裝在玻璃櫃裏的小軍艦,機關一開,它就應和著八音匣的叮當聲,在綢製的海波上搖晃。羅賓懇請嫂子把軍艦借給他,讓他去給他所愛慕的裏努看看,來顯示它的奇巧。像那樣整年關在家裏,任何異鄉風味的事物,對羅賓都有特殊的魅力。這是羅賓敬愛裏努的原因之一。也為了這個原因,那個穿繡花長袍、賣玫瑰油和香膏的猶太人迦卜拉爾,也會引起羅賓極大的興趣。還有那穿著落滿灰塵的寬褲子、帶著行囊和包袱的高大的喀布爾人,在他幼稚的心中,也留下了一種恐懼的魅惑。
無論如何,當父親回來的時候,孩子們能在他周圍走來走去、能夠和他的仆人在一起就很滿足了。
有一次,當父親在喜馬拉雅山的時候,英國政府對俄國的侵略,使人們慌亂了。有些好意的太太們,對羅賓的母親把這逼近的危險,在想象的情況中擴大了一番。她們怎能曉得俄羅斯人會從哪一條西藏通路,忽然像毀滅的彗星一樣閃擊進來呢?
母親真的驚慌了,也許家裏其他的人沒有和她分憂,因此,對大人們的同情絕望了以後,她來尋求羅賓幼稚的支持。她問:“你能不能給你父親寫封信,報告他俄羅斯人要來侵犯的事情呢?”
這封攜帶令母親憂慮的消息的信,是羅賓給父親寫的第一封信。他並不知道一封信應該怎樣開頭怎樣結尾,於是他去找瑪哈南達。他是管產業的文書。信上一切稱呼的規格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在情感上逃不出管產業文書文字的陳腐氣息。
羅賓收到一封回信。父親叫他不要害怕,如果俄羅斯人來了,他會親自把他們趕走。這個充滿信心的保證,似乎沒有解除母親的憂慮,但卻把羅賓從對父親的陌生中解放了出來。從那時起他要每天給父親寫一封信,也就每天去麻煩瑪哈南達。瑪哈南達受不了羅賓的糾纏,就擬出信稿叫他去抄。但是羅賓並不知道寄信是要付郵資的,他總以為隻要把信交在瑪哈南達的手裏就會到達,也不必再擔心了。不需要多說了,這些經過瑪哈南達手裏的信從來沒有到達喜馬拉雅山頂上去。
在父親外出很久之後,就是隻回來幾天,整個家庭都載滿了他在家裏的重量。孩子們會看見大人們在一定的時間內規矩地穿上他們的長袍,以拘謹的步法和嚴肅姿態走進他屋裏,每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母親親自去監督烹調,為的是使每樣菜都合“大仙”的口味。那個執職杖的老克努,穿著白製服,裹上有頂飾的頭巾,守在父親的門口,總是警告孩子們,在父親午睡的時間,不要在他房前的涼台上吵鬧。孩子們都輕輕地走過,低聲地說話,也不敢往屋裏窺視。
有一個節期,父親回來給羅賓叔侄3人行授予聖線(所謂聖線是一根白線,隻有高等種姓的人才能掛)的儀式。在瓦當塔瓦吉施先生的幫助下,他收集了一些《吠陀經》的舊禮節作為行禮之用。有好幾天孩子們學習以正確的發音來朗誦《奧義書》的選句,父親安排孩子們在“婆羅摩正法”的名下,和畢茶拉姆先生一同坐在經堂裏。最後叔侄3人剃光了頭,戴上金耳環,3個小婆羅門在三層樓的一處,進行了3天的靈修。
這些對孩子們來說真是好玩極了。那耳環使他們彼此揪起耳朵來的時候,有個很方便的把柄。在一間屋子裏,他們發現一麵小鼓。他們拿著這鼓出來站在涼台上,看見仆人從下麵走過,他們就敲起鼓來。當仆人抬起頭來看時,立刻就又掉轉眼睛趕快地縮了回去。(授聖線儀式未完成時,非婆羅門若看一眼受儀人,就被認為有罪)總而言之,不能說他們3人這靈修的3天,是在苦行的默想中度過的。
像羅賓這樣的男孩,在古時候的隱士中並不罕見。如果在古老的經文上說,10歲的舍羅墮陀或是11歲的舍楞伽羅婆(《沙恭達羅》中沙恭達羅義父幹婆的兩個徒弟)用了整個童年來供奉和吟誦《曼荼羅經》。對於這話,也不必勉強地予以毫無疑問的信仰,因為“男孩天性”是比經文更古老更真實的。
在正式成了婆羅門教徒以後,羅賓就很喜歡念誦《伽耶特裏》(《梨俱吠陀》中的一首詩。每個婆羅門早晚祈禱時必須背誦)。它絕不是一本羅賓在那種年紀所能完全理解的經文。他做著非常的努力,祈求“地、天”的幫助,來擴大自我感覺。他是怎麼感覺或是怎麼想的,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弄清字義,不是人類理解力最重要的作用。
教學的主要目的不是解釋字義,而是去叩心門。如果問一個孩子,在叩門聲中,他心裏有什麼被叫醒了,他也許會說些很傻裏傻氣的話,因為在心裏發生的事情,比他能用言語表達的豐富得多。
羅賓經曆過許多他不能了解,卻能深深感動他的事情。有一次他們一家在河邊別墅的涼台上,羅賓的大哥看到陰雲密集,就大聲地朗誦起迦梨陀婆《雲使》中的幾節詩句。羅賓雖不懂梵文,但大哥入神的高吟和鏗鏘的音節,卻使他異常感動。
在羅賓可以完全掌握正確的英文以前,他拿到了一本插圖很多的《老古玩店》。全書看完後,雖然有9/10的字是認不得的,但他以1/10的模糊了解,紡出一條彩色的線,用想象把插圖穿了起來。雖然這種方法任何一個大學考官都會給他一個零分,但就讀書的方法而言,並不證明羅賓會空洞到零分的地步。
有一次羅賓陪著父親到恒河上旅行,在他所帶的書裏,有一種是舊佛特威廉版本的勝天的《牧童歌》,是孟加拉文,詩句沒有分開,而是和散文一樣一直連下去的。那時羅賓對梵文一點都不懂,但是因為他懂一些孟加拉文,有些字是熟悉的。《牧童歌》中有這樣一句:
“在孤寂的村莊度過的一夜,它在我的心中散布開一種模糊的美的氣氛。”
那一個作“孤寂的村莊”講的梵文字,對羅賓來說已經太好了。
羅賓必須得自己找出錯綜的韻律,因為在這本書笨拙的散文印法裏,看不出詩的斷句來。那字音和輕快的韻律,在他心中充滿了奇妙的美的圖畫,使得他把全書抄了下來,留作自己欣賞。當羅賓稍大一點的時候,讀到迦梨陀婆的《戰神的誕生》,同樣的事情也發生過。詩句深深地感動了他,他的感覺是從那幾個字上來的:“微風帶著神聖的曼達基尼下流的噴霧,搖撼著喜馬拉雅雪鬆的葉子。”這兩句使他極想嚐到全詩之美。後來有一位老師給他講解了底下的兩行,那陣微風又“吹劈了渴望的獵鹿者頭上的孔雀羽毛”。最後的形象是那樣的無力,使他失望了。
無論什麼人回想到自己的童年時期都會同意,就是說他的最大收獲並不在於他“完全了解”多少。在彈唱詩人的說唱中,總有很大一部分是填滿人耳朵的梵文和深奧的話語,這些隻為著暗示,並不考慮他們純樸的聽眾能否完全了解。這個暗示的價值,連那些以物質上的得失來衡量教育的人,也不能予以輕視。這些人堅持把賬目加在一起,來精確地算出他們傳授了多少可以夠本的功課。但是孩子和那些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的人們,是住在一個人們可以不必每步都完全了解就能獲得知識的原始樂園裏,隻在這樂園失了以後,必須去了解每一件事物的不祥日子就來到了。那條不必經過了解的可怕的曆程就能達到知識的路,是一條寬大的路,如果這條路被堵住了,雖然一切照常進行,但大海和高峰就無法到達了。
係聖線大典之後,羅賓的光頭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煩惱,無論歐亞混血的孩子們對於和神牛有關的事物是怎樣地偏愛,他們對於婆羅門的尊敬是有名地缺乏。正在羅賓為這發愁的時候,有一天他被叫到樓上父親的屋裏去,父親問羅賓喜不喜歡和他一塊兒到喜瑪拉雅山去。離開孟加拉中學到喜馬拉雅山去!羅賓願不願意?他能用歡呼把天空衝裂,這也許會使人了解羅賓喜歡到什麼程度。
在他們離開家的那一天,父親按照他的慣例,把一家人召集到經堂裏行了宗教儀式。從長輩腳上捏起塵土之後(印度習俗,從長輩腳上拿起一點土來碰自己的額頭,是對長輩行的禮節),羅賓就跟著父親上車了。在他一生之中,頭一次有了一套新做的衣服,父親親自選擇了衣服的式樣和顏色,一頂平舌的絨帽湊足了他的全套服裝。羅賓把帽子拿在手裏,心裏發著愁,隻恐這帽子戴在光禿禿的頭上效果不好。一坐進車裏,父親便要他戴上帽子,可當父親的臉一轉向別處,羅賓就馬上把它摘下來。
父親對於他所處理和吩咐的一切事情,都是非常認真嚴格的。他不喜歡處事模棱兩可或是猶疑不決,而且從來不許邋遢遷就,他有一個意義明確的法則,來規定他和別人之間的關係。在這點上,他和國人的通性是不同的,對別人,前後差錯一點沒有多大關係,但他的孩子們卻必須謹慎小心。他倒不在乎做得太多或太少,他注意的是沒有達到標準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