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戈的詩才除了家庭文化的熏陶,幼年時的一位仆人在一定程度上也給了他一些文學啟蒙。
他的名字叫艾思瓦。他做過鄉村教師,是一個正經、規矩、穩重、莊嚴的人。對於他,大地仿佛泥土氣味太重了,水也太少了,不能使土地稱得上幹淨,因此他必須同這長期的肮髒環境作持久戰。他以閃電般快捷的動作把水桶按進水裏,為的是要從不被玷汙的水的深處取水。他就是那個在水塘裏洗澡的時候,不住地把水麵上的髒東西撥開,直到仿佛出其不意似的猛然鑽進水裏去的人。在走路的時候,他的胳膊撐出老遠,讓大家覺得似乎他連自己衣服的幹淨程度也不肯相信。他的全部舉止動作都顯示出一種努力,要掃除一切土地、水、空氣和人身上的穢物。他的嚴肅是深不見底的。他把頭略偏著,用渾厚低沉的嗓音咀嚼著精選的語言。他的文學辭令給大人們以背後說笑的資料,有些誇張的詞句在整個家族的妙語節目上占有永遠的地位。但令人疑惑的是他所用的語法在今天似乎還是那樣好聽。文言和口語從前有天地之別,然而在今天的印度語中卻已經接近了。
這位前教師發明了一種使孩子們晚上安靜的方法。每天晚上他把羅賓和孩子們召集在一盞破的蓖麻油燈的周圍,對孩子們讀《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印度的兩部史詩),別的小仆人也來聽。油燈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屋梁上,小壁虎在牆上捉著蟲子,蝙蝠在外麵涼台上飛來飛去地跳著舞,孩子們安靜地張著嘴巴傾聽著。
羅賓一直清晰地記得聽到俱舍和羅婆的故事的那一天晚上,那兩個英勇的孩子……緊張的沉默使得這間燈光昏暗的屋子裏洋溢著熱烈的對結局的渴望。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孩子們規定的睡覺時間早已經過了,而結局還遠得很。
在這個緊要的關頭,羅賓父親的隨仆基肖裏就來幫忙,用達第拉亞(1806—1857,用孟加拉語寫作的印度詩人)的鏗鏘快步的詩句飛速地替孩子們結束了這個插曲。克裏猶瓦斯的14字的柔緩歌調的印象,一掃而空,羅賓被韻律和頭韻的洪流卷走了。
有時候讀著故事會引起關於經典的討論,最後總是按照艾思瓦的智慧深奧的宣言來斷定。他雖是看管孩子的仆人之一,他的地位在整個泰戈爾家庭中是在許多人之下的,但是他就像《摩訶婆羅多》裏的華斯瑪老爺爺一樣,他的威信是會把他從下麵的地位提升上來的。
這位莊嚴的、受人尊敬的仆人在有意或無意中對童年的泰戈爾進行了古印度文學的啟蒙。
泰戈爾很早就開始上學。為了教他做最初的讀寫練習,家裏聘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但這種安排突然中斷了。當小羅賓看到他的兄長和外甥(大姐的兒子)坐著車子去上學,他也吵吵嚷嚷地要去。教師愣了一下,打了他一記耳光,說:“今天你哭鬧著要去上學,將來你會為擺脫學校而哭得更凶。”孩子終於實現了自己固執的要求,但是他不久就發現,任何人都沒有比那位老師說出更為真實的預言。
羅賓最早進的是“東方學校”。在那裏,他學習了些什麼,已無從說起。但那所學校的老師為了把知識硬塞進孩子們的腦瓜裏,想出五花八門的懲罰辦法,卻深深地鏤刻在羅賓的心上。
於是,在東方學校的時候,羅賓發明了一個辦法來提高他的作為學生的地位。在他們涼台的犄角上,他成立了一個班。木頭欄杆是他的學生,羅賓做老師,拿著一根棍子坐在欄杆麵前。當然是羅賓自己決定哪一個是好學生、哪一個是壞學生——不但如此,他還能分辨出哪個安靜、哪個淘氣,哪個聰明、哪個笨。那幾根壞欄杆假若有生命的話,一定被羅賓抽打得連鬼都不願當了。至於羅賓到底是怎樣專橫野蠻地虐待他那一班可憐的啞巴“學生”,現在已經沒有證據可尋了,可能小羅賓把“他們”打怕了,“他們”一直在生羅賓的氣。或許木欄杆早已被鑄鐵的欄杆所代替,因此新的一代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他們永遠也不會有同樣的印象。後來,當泰戈爾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現在,我懂得,與內容相比,風格的掌握是容易的。我毫不費力地學到了教師的全部粗暴脾氣、憤怒情感、偏袒和不公正的態度,而把其他教育內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好在我不是那麼有力量的人,能對有生命的人發泄自己的殘暴。”
但是,眼前一些課餘時間還是屬於羅賓自己的。晌午,當看管他的仆人去吃飯和休息時,小羅賓便躲進一頂陳舊的、被拋棄的轎子裏。這頂轎子是泰戈爾祖母時代的東西,又長又寬,是伊斯蘭教王公所通用的式樣。兩根杆子各要8個轎夫才抬得起。那些轎夫手帶金鐲,身穿半截袖的紅色製服。他們如同落日時的彩霞一般,跟隨著舊時的財富一同消逝了。轎身上有著一些彩色條紋和雕飾,其中有一些已被摩擦損壞了,許多地方都現出了斑點。而轎裏麵的襯墊上有許多本來填在中間的椰子須跑了出來。這頂轎子現在已經類似無主的行李,丟在庫房的廊子的一角。那時的羅賓年紀隻有七八歲,對於這世間所有必需的工作都還沒有份,而這頂舊轎子也從開始必需的工作中被撤了職,因此它對幼小的羅賓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它簡直就像大海中間一個小小的孤島,而小羅賓也正是放假的日子中的魯濱孫,常常不讓人知道地漂流到這四麵關閉著的地方來坐著。
那時大家庭裏滿是人,有多少是家裏人、有多少是外來人,誰也說不上來。在家中各個角落的男女傭人一天到晚不停地發出嘈雜的聲響。
前麵的院子裏,女仆比亞利挎著籃子買了蔬菜回來了。又一個男仆杜肯肩上挑著水桶把恒河的水取來了。織布女工帶著有新式花邊的衣服,也到家裏做買賣來了。包月的金匠荻奴常坐在甬道旁邊的房子裏呼嚕呼嚕拉風箱,按著家裏的訂單打造金器。他現在來到庫房裏,向耳朵上夾著羽毛筆的穆克基算賬來了。院子裏還坐著彈棉花的工人,正在錚錚地彈著舊棉被裏的棉絮。外麵看門人穆工德拉爾正在和獨眼的摔跤家一起用盡方法練他的摔跤技術。一陣“呼呼啪啪”的聲音傳來,便是他在不住地敲打兩腿。他又常做俯臥撐,一連做二十幾次。一群乞丐也閑坐在那兒。
時間漸漸過去,陽光越來越強了,大門口的鍾敲了起來。但是轎子裏的日子是不聽外麵鍾聲計算的,那兒的“12點”還是古代的時辰,正是朝廷午門前敲鑼報告早朝方散,王爺起身去用檀香水沐浴的時候。當假日的中午,照看羅賓的仆人去睡午覺後,羅賓便一個人坐在那兒,那不能行動的轎子便在他心中行走了。那一群轎夫是空氣做成的,他們都是幻想喂大成人的,經過的路程也是想象,順著這條路,轎子似乎便載著羅賓到許多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些地方的名字都是由小羅賓依照書上得來的知識給它們取的。在羅賓的想象中,有時候他的路一直引他進入繁密的森林,那裏有老虎的眼睛在一閃一閃地放光,於是羅賓不由得身上發抖,同行的名叫維刷那特的獵人便放了一槍,終於一切又歸於平靜了。
以後,有一回轎子的樣子在羅賓的想象的王國裏忽然改變了:它變成了一隻孔雀舟,在大海裏航行,一眼望不到陸地,隻聽到槳落在水中的“喳喳”聲,浪也洶湧澎湃地響個不停。水手高聲喊——當心啊!當心啊!風暴來了。船舵旁坐著舵手阿布杜拉,下頜留著尖尖的胡須,臉上剃得很光,剃了光頭。這個形象是小羅賓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一個人。他常從帕德馬河裏捕魚給泰戈爾家送來,有時又會送鱉的卵來。他曾給小羅賓講過一個故事:在3、4月間,他乘著小筏子去打魚,忽然遇上了可怕的風暴。極可怕的大風暴來了,船眼看著要往水裏沉下去了。阿布杜拉便用牙咬著繩子跳下水去,遊泳到了岸邊沙灘上,拉了繩子把小筏子拖上岸來。
故事這樣快地結束,很不合小羅賓的口味。船沒有沉下水去,這樣容易地上岸來,對小羅賓來說,簡直就不是故事。於是小羅賓忍不住追問:“以後怎樣呢?”阿布杜拉接著說:“以後可了不得啦。啊!我看見一隻餓虎,當風暴來時它爬上了對岸的一棵大樹。一陣狂風吹過,所有的樹都要倒在河裏去了,老虎也在急流裏麵漂著。它掙紮著爬上了岸。我一看見它,便把繩子打了一個活結,那畜生瞪著那麼大的眼睛站在我的麵前。它遊了水之後自然很餓,一看見我,通紅的舌頭上便流出了饞涎。這兒裏裏外外的許多人它都嚐過味道了,可是它卻不認識我阿布杜拉。我便向它挑戰:來呀!過來呀!它剛一用兩隻腳站起來,我便立刻把繩結套住它的脖頸。它越想掙脫繩子,繩結就越來越緊。到最後,它的舌頭伸出來了。”小羅賓聽到這兒便著急地問道:“阿布杜拉,它死了嗎?”阿布杜拉說:“怎麼死得了?它爸爸都死不了的!現在河水漲了起來,我把老虎係在船頭,把它拉了至少20公裏。它不住地發著吼聲,我也用槳戳它的肚皮。10到15個鍾頭的路程一個半鍾頭才到了。以後的事你就不用問了,問了我也不會回答的。”小羅賓說:“很好,現在老虎講完了,你再講一個鱷魚吧。”阿布杜拉說:“我有好些回看見鱷魚在水麵上露出鼻尖來。它有時在傾斜的岸邊拉長身子躺著曬太陽。那時我總覺得它好像是在作醜惡的獰笑,它笑得真是難看。如果我有槍,我就要跟它比試一下,不過我的槍的執照已經過期了。”
“可是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呢。有一天加齊這流浪的女孩子正坐在岸邊用刀削竹子。她的小羊在她身旁。不知什麼時候一條鱷魚從河裏出來,捉住小羊的腿就把它拖到水裏去了。她立刻跳了起來,跳到鱷魚背上去,用刀在這壁虎似的大怪物的頸上拚命地砍。這家夥連忙把小羊丟下沉到水裏去了。”小羅賓急問:“以後又怎樣呢?”阿布杜拉說:“以後的故事也沉到水裏去了,撈出來要費些時間,下一回見你時再告訴你。我要派一個人去查訪她。”可是他以後就沒有再回來。
以上便是小羅賓在轎子裏,在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周遊。至於在轎外麵,就是小羅賓麵對東方學校枯燥的教育和體罰他的“欄杆學生”。
雖然從那時起羅賓就體會到了學方法比學內容要容易的道理,而且毫不費力地就從老師們的表現上學到了一切暴躁、性急、褊狹和不公正,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種野蠻行為沒有施於其他生物之上,而且,還值得慶幸的是他在東方學校待的時間並不長。
過了一些日子,當羅賓7歲時,他被送往一所師範學校,這是一所被認為按英國教育製度建立起來的模範學校。後來,羅賓對這所學校的回憶僅限於兩件事:一件是,每天上課前,規定集體唱一首英國歌曲;另一件是,一個老師滿口髒話及其對他那顆幼小的心靈的傷害。
在師範學校上課之前,所有的孩子都在廊上坐成一排,吟唱一些詩句——顯然是想在乏味的課程裏加進一些快活的成分。
不幸的是這些字都是英國字,調子也是英國味兒的,所以學生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是在念著什麼咒語,而這無意義的單調的表演也不能使孩子們快活。但是這並沒有妨礙學校當局對自己“恩賜”的措施的自滿,無論如何他們很滿足於應用那些他們找到的歌,連歌帶曲都是從那本提供理論的英文書上來的。
那段英文到了孩子們嘴裏所變成的語言,隻能請語言學家去揣摩了。
當小羅賓對於師範學校的回憶從模糊到漸漸清晰的時候,這些回憶卻一點都不甜蜜。羅賓如果能和大一點的孩子接近的話,學習的苦痛也許不至於那樣的難以忍受。但那終於是不可能的——大多數孩子在舉止習慣上是那樣討厭,因此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羅賓就跑到二層樓上,整段時間坐在窗口看著外麵的街道。他心裏數著:一年、兩年、三年,不知有多少個年頭要這樣度過。
羅賓記得有一位老師,他的語言是那麼肮髒,因為看不起他,羅賓堅決拒絕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就這樣,小羅賓終年沉默地坐在他班裏的最末一個座位上,在別人都在忙著的時候,他就被丟在一邊,去努力解決許多疑難問題。
那時,小羅賓曾深深地考慮過如何才能不用武器而戰勝敵人。在同學們哼哼地背誦功課的聲音中,他就在這個問題上出神。小羅賓想:“如果我能訓練出一些狗、老虎和其他凶猛的動物,在戰場上擺幾行,這樣或許可以作為激勵士氣的前奏。”這個奇妙而簡單的戰略圖畫,在羅賓的想象中越來越鮮明生動的時候,勝利似乎變得不容置疑了。
在工作沒有來到生活中之前,人們總是很容易找到成功的捷徑。但工作以後,卻發現冷酷還是真的冷酷,困難也是真的困難。這個,當然不那麼愉快,但是還不像努力去尋找捷徑的不快那樣糟糕。在這班中的一年終於過去了,學生們接受了瓦查斯帕蒂老師用孟加拉語進行的考試。在所有的學生中羅賓得到了最高的分數。可那位老師卻向學校當局控訴說,羅賓在考試中作弊。因此羅賓又第二次接受了考試,校長同考官都坐在一邊。但這一次,羅賓還是考了第一。
8歲時,羅賓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詩。那時候,羅賓的實際年齡還不滿8歲,他的堂兄喬提比他大6歲。他剛開始讀英國文學,很有興味地背誦哈姆雷特(英國偉大戲劇家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的獨白。他為什麼想起讓一個不滿8歲的孩子寫詩,誰也說不出。有一天下午,他把小羅賓叫到他的房間裏,讓他試寫一首詩,並且又給他講十四字詩帕耶爾韻的句法。
到那時為止小羅賓隻看到過印在書本上的詩——沒有錯字,看上去沒有疑問,沒有麻煩或是任何人類的弱點。小羅賓甚至不敢想象他作出什麼樣的努力才能夠創作出這樣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