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登革熱症在加爾各答流行的時候,泰戈爾大家庭裏的一部人就逃到奢都先生的河邊別墅去。去的人裏麵也有羅賓。
這是羅賓的第一次旅行。恒河兩側的沙岸就像前生的朋友一樣把羅賓接待到它的懷裏。在下房的前麵,是一片番石榴樹林;坐在樹蔭下的涼台上,凝望著從樹隙中流過的水,一天就過去了。羅賓清晨醒來,總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一封新來的畫著金邊的信件,有些從未聽過的消息在等待著他開啟。而且,羅賓匆匆梳洗好了就跑到外麵的椅子上去,唯恐丟掉任何一點。恒河的潮水每天漲落,許多不同的船隻有不同的行駛方向,樹影從西邊移到東邊,在對岸樹影碎隙的邊緣上,金色的生命湧進穿透了夜晚天空的胸懷。有幾天從清早就陰了天,對岸的樹林變黑了,然後“嘩嘩”的大雨忽然來到,把地平線遮掉,對岸的樹影含淚告別,河水帶著抑鬱的喘息漲了起來,濕風在頭上樹葉中間任意亂吹著。
羅賓感到他鑽出了牆壁、棟梁和樓梯,誕生到外麵來了。在和萬物開始交往的時候,那瑣屑的習慣和破汙的外套都從世界上掉下去了。他確信他早餐用來蘸油炸薄餅的甘蔗糖漿和因陀羅(印度神話中掌管雷雨之神)在天上痛飲的長生仙酒,沒有什麼區別。因為長生不在酒裏,而在品酒人的身上,因此那些尋求長生的人沒有辦法找到。
房子後麵有一塊圍起的地麵,有一個水塘,幾層台階從浴台通到水邊。台邊有一棵大南海蒲桃樹,四周是長得很茂密的各種果樹,這水塘就在濃蔭的隱蔽中舒服地靜息著。這個幽靜的小花園那種蒙著麵紗的美,對羅賓有極其奇妙的魅力,和前麵河岸的闊大廣漠是那樣的不同。它像這家裏的新娘,在她午睡的幽靜之中,躺臥在自己繡成的花褥之上,低聲地說出她心中的秘密。羅賓用許多中午的時間,獨自在南海蒲桃樹下,夢想著水塘深處可怕的冥王之國。
這時他非常好奇地想看到孟加拉的農村。它的一簇一簇的茅舍、它的草頂的涼亭、它的窄倉和浴場、它的娛樂和集會、它的田野和市集,以及在他的想象中所能看到的它的全部生活。像這樣的一個農村就在院牆外麵,卻不準孩子們出去。孩子們出來了,但並沒有自由,本來是在籠子裏,現在到樹枝上了,卻帶著鏈子。
有一天早晨,家裏的兩位長輩到村子裏去走走。羅賓再也不能抑製自己的熱望了,趁著沒有人看見,就溜了出來,遠遠地跟著他們。當他走在濃萌的小巷裏,兩旁是密密的、有刺的塞奧拉樹籬,旁邊有個浮滿青綠水草的池塘,有個赤裸的人在水塘裏洗著已經太晚的澡,用一根嚼爛的樹枝在刷牙。長輩們回頭忽然發現羅賓跟在後麵,罵道:“走,走,趕快回去!”他們覺得很丟醜,因為羅賓光著腳,也沒穿上衣。可這並不是羅賓的錯,因為他沒有出門穿的衣服。羅賓從來沒有過襪子和太多服飾,所以不但那一天失望地回去了,而且任何一天也無法填補他的欠缺而得到出門的允許。雖然“外界”是從後麵關住了,而前麵的恒河卻把他從一切束縛中解放了出來。他的心靈隨時可以登上船兒快樂地駛出,急切地跑到地圖上沒有名字的地方去。
此後,羅賓便回到城裏喬拉桑戈的房子裏去了。日子就像許多飯,讓師範學校張開的大口吞咽了下去。
羅賓那個寫詩的藍紙的稿本,不久就寫滿了像蟲窩一樣有種種網形的斜線和筆跡濃淡不同的字。這個小詩人的熱情很快地就把它的書頁揉皺了,後來頁邊也磨壞了,爪子似的蜷著,似乎要把裏麵的作品抓住,直到最後,流到不知哪一條“忘河”裏去,它的書頁被健忘卷走了。無論如何,它逃避了走過印刷所甬道的那一段痛苦,也不必害怕再去誕生在這個悲哀的山穀裏。
在學校裏薩特卡裏雖然不是羅賓的班主任,但他卻非常喜歡羅賓。有一天他把羅賓叫去問道:“聽說你寫詩,是嗎?”“是。”羅賓沒有隱瞞這個事實。從那時起,他常叫羅賓去續成一首詩——把羅賓寫的添在老師給他的兩句後麵。
校長哥文特先生是一位很黑的矮胖子。他經常穿一套黑衣服,守著賬簿,坐在二樓的辦公室裏。同學們都怕他,說他是舉著棍子的法官。有一次羅賓為了逃避幾個同學的欺負,而跑到他房間裏去。欺侮他的五六個大孩子被校長訓斥了一頓。從那時起哥文特先生的心裏,為羅賓留下了溫柔的一角。
一天,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校長叫羅賓到他辦公室去,於是羅賓戰戰兢兢地去了。一見到他,哥文特先生立刻探問道:“你不是寫詩嗎?”羅賓毫不遲疑地承認了。於是,他便讓羅賓寫一首有關道德教訓的詩。他發出這樣的請求意味著謙虛和藹,使做他學生的人隻有感激。當第二天羅賓把寫好的詩交給他時,他把羅賓帶到高年級的班上去,讓他站在同學們麵前大聲朗誦出來。
那首有關道德教訓的詩不久就遺失了。那時,寫詩是光榮的事,少數寫詩的婦女被看做是上天奇跡的創造,當然小羅賓的詩才便也被哥文特先生注意到了。
在學校裏,羅賓所在的班是最高班的下一班;在家裏,他的孟加拉文課比學校裏學的深得多。羅賓讀完了阿克謝·達塔的普通物理學,也讀完了《雲音夜叉被戮》敘事詩。讀那首《雲音夜叉被戮》敘事詩對於羅賓也不是一件快樂的事,用一首敘事詩來教授語言,就像用一把劍來刮胡子一樣——委屈了劍也難為了下巴。一首詩應該從感情的觀點來教,用它來做“語法兼字典”,無疑是不合適的。
羅賓的師範學校生涯突然宣告終結,這裏麵當然是有原因的。學校的一位教師想從泰戈爾家借一本密特拉寫的有關羅賓祖父的傳記。羅賓的侄子兼同學——薩提亞,勉強鼓起勇氣,自告奮勇向“大仙”提。他覺得很難以普通的孟加拉文字去打動“大仙”,於是精心編了一套結構準確的仿古文句。“大仙”一定感到他們孟加拉文的學習走得太遠了,有了過大的危險。因此第二天早晨,和平常一樣,孩子們的書桌放在南邊的涼台上,黑板掛在牆上,在等尼爾卡瑪先生來上課的時候,孩子們被召喚到樓上“大仙”的房間裏去。他說:“你們不必再讀孟加拉文了。”羅賓的心幾乎因為這個決定而快樂地舞蹈起來了。
尼爾卡瑪先生在樓下等著,孩子們的書本都放在桌上攤開著,他心裏一定是想讓他們把《雲音夜叉被戮》再讀一遍。但是他們不知怎樣以相應的禮節把這一消息告訴尼爾卡瑪先生。最後孩子們吞吞吐吐地把這話說了。這時黑板上幾何式的圖樣詫異地瞪著眼睛,《雲音夜叉被戮》的無韻詩在旁邊呆呆地看著。
老師的臨別贈言是:“因為責任所在,我對你們有時也許嚴厲一些,不要把這個記在心上。以後你們會知道我教給你們的東西的價值。”
羅賓以後當然知道了這個價值。因為用自己的語言來學習,心靈就活潑起來了。學習應該盡量遵循飲食的規程,當第一口飯開始吃的時候,胃口就激起了它的功能,胃液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孟加拉的孩子用英文來學習的時候,就不是這個樣子。第一口咬下去就有可能把兩行牙齒擰鬆——像嘴裏的真正的地震!等到他發現這食物不是石頭做的,而是可以消化的糖果的時候,他注定的半生已經過了。一個人在拚音和文法上幹噎著,唾沫飛濺地嘟噥著的時候,肚子裏卻仍舊是饑餓的,等到最後吃出味來,胃口已經沒有了。如果整個心靈不是從開始就運用了起來,它的全部力量就是到了終點也不會發展的。當周圍都在發出學習英文的呼聲的時候,羅賓的三哥勇敢地堅持孩子們孟加拉文課的學習。對於他的三哥,羅賓總是心存感激和崇敬。
羅賓離開師範學校後就進入了孟加拉中學,這是一所歐亞混合的學校。羅賓覺得他已經長大了,多了些尊嚴——至少上到了自由的第一層樓。事實上,他在這所中學的唯一進步就是自由。他在那裏學的他一點也不懂,也不是很努力地學習,他不學習也沒有任何人來關心。那裏的學生是討厭的,但還不使人憎惡——這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他們在掌心裏寫上一個“驢”字,嘴裏說著“好啊”,一麵把這個字拍在羅賓的背上;他們從後麵捅一下羅賓的肋骨,然後沒事兒似的把臉望著別處;他們把爛香蕉輕輕抹在羅賓的頭上,悄悄地溜走。這一切讓羅賓覺得害怕但沒有被玷汙。
這是一所很小的學校,經費也不足,因此在學校當局眼裏,學生們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按時交費。這裏也沒有人抱著微小的希望,認為孩子們能夠在學習上進步,這就使拉丁文法不能成為障礙物,連最嚴重的錯誤,也不會使學生們的脊背受損。教室裏冷酷的沉悶,四麵的牆壁像警察似的看守著學生們,房子像鴿子籠一樣狹小,沒有裝飾,沒有圖畫,沒有一點顏色,沒有一點吸引孩子心靈的企圖。羅賓從踏進校門走入那狹小的四方院子,整個人都變得沮喪消沉——逃學便成為長期的遊戲了。
在這件事上,他找到了一個“同謀者”。羅賓的六哥有一位波斯文教師,孩子們稱他為“門希”(孟加拉語“書記”的意思),他是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中年人,就像有一張黑羊皮紙蒙在他的骨架上,裏麵不裝一點血肉似的。他的波斯文不壞,英文也過得去,但是他的抱負卻不在這上麵。他相信他棍術的精湛,隻有他歌唱的技術可以與之相比。他總在陽光下站在院子當中,用一根棍子耍出一套奇妙的滑稽戲——他自己的影子就做了他的敵手。最後他總是大叫一聲,含著勝利的微笑,猛敲這影子的腦袋。影子便屈服地昏倒在他的腳下。他的歌唱,鼻音很重又不合調,聽上去就像從陰間傳來的呻吟和嗚咽。有時歌唱教師毗濕紐就嘲弄他說:“你看,門希這樣的唱法會讓我們把嘴裏的麵包都嘔了出來!”對於這種嘲弄,門希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個輕蔑的微笑。這就看出門希是愛聽好話的。平時隻要孩子們願意,無論何時他們都可以攛掇門希給他們寫信到學校請假,學校從來也不仔細看這些信。從教育的效果上看,門希認為學生們上不上學都是一樣的。
羅賓自己設立了一所“學校”,在這裏孩子們做出各種各樣的淘氣的事,因為孩子們總是淘氣的——而老師們也總是不饒的。
學校裏有一間餐室,是為適應孟加拉孩子種姓的需要而設立的。羅賓在那裏同一個比他年長的同學成了朋友。他的專長是魔術,他甚至出版了一本關於魔術的小書,在封麵印上他的名字加上教授的頭銜。在此之前,羅賓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學生的名字見於印刷品,因此對他——作為魔術教授——有著很深的尊敬。羅賓怎敢相信在印刷品裏會有可疑事件呢?能夠把自己的話用擦不掉的油墨記錄下來,這是一件小事嗎?無遮蔽而不羞愧,自認不諱地站在世界麵前——怎能懷疑這種高超的自信呢?直到後來,當羅賓從一個印刷所裏拿到他名字的字模,當他刷上墨把它印在紙上,發現他的名字印出來的時候,才感到這同樣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
羅賓常請這位同學兼作家搭他的馬車,這樣他們有了更多的交往。他在演戲上也很在行,在他的幫助下,羅賓在練拳的場地上搭起一個台子,在竹架上撐起塗了顏色的紙。由於家長們的堅決反對,才阻止了孩子們在這台上表演的可能。
但是後來沒有戲台也演出了一出喜劇。劇作者是羅賓的侄子薩提亞。他的“魔術師”朋友講到過許多東西的奇怪特點,羅賓便好奇地想親眼看到那些特點。但是他所提到的材料都是非常稀罕而且來自遠方,除了求遠航海員幫助之外,絕沒有希望得到。有一次“魔術師”朋友偶然失口說出一件容易得到的東西。誰會相信一粒種子,在一種仙人掌的汁液裏浸透又曬幹了21次之後,就會在1小時內萌芽、開花、結果呢?可羅賓決心要試驗一番。
他讓園丁給他預備下大量乳白色的汁液,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在屋頂涼台的角落,開始用芒果核來做試驗。他聚精會神地把果核浸了又曬、曬了又浸的同時,並不知道侄子薩提亞在另一個角落裏,已經將他自己創造出來的神秘花木,在一小時之內生根發芽了。
從做試驗那天以後,羅賓漸漸覺得“魔術師”朋友有點躲著他,不肯同他坐在馬車的同一邊,而且仿佛總在和他的靦腆作鬥爭。
有一天,“魔術師”朋友忽然提議大家輪流地從教室的凳子上跳下去,他說他要觀察不同的跳躍形式。這種科學的好奇對於一位魔術家並不是怪事,個個都跳了,羅賓也跳了。他搖著頭低低地哼了一聲,無論大家如何追問,他也不肯說出一點什麼來。
又一天,“魔術師”朋友告訴同學們,說他有幾個好朋友想同大家交往,請同學們到他家裏去玩。那間屋子裏的一群人仿佛非常喜歡問問題,他們還表示迫切希望聽羅賓唱歌。羅賓唱了一兩支歌,因為他那時還是孩子,不會像牛一樣吼叫,於是大家一致認為:“這聲音真是甜美。”當點心端到大家麵前的時候,周圍人都環坐在羅賓身邊看他吃。羅賓本來就很靦腆,和生人在一起很不自然。而且在仆人艾思瓦的看管下養成的習慣,使他永遠是一副食欲不旺、胃口嬌弱的形象。
喜劇演到這裏也該落幕了。原來在羅賓用芒果種子試驗魔術的時候,侄子薩提亞卻告訴“魔術師”朋友說羅賓是一個女孩,之所以女扮男裝是為了讓他出去多受教育。在那次跳躍的試驗中,據說女孩子在跳躍的時候,左腳總是先往前去的。在試驗中,羅賓就是這樣跳的,那時他並沒體會到這是多麼錯誤的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