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泰戈爾家裏捉住一個小偷。被好奇心所驅使,羅賓雖然恐懼得發抖,也冒著危險去偷看他。羅賓發現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當他受到人們虐待的時候,羅賓心中感到深深的憐憫。對於詩,他或許也有同樣的經驗。
當羅賓憑著自己溫柔的意誌,把幾個字穿在一起的時候,發現它們變成一首帕耶爾詩。這時他感到對於作詩的光榮的幻象已經沒有了。所以到後來,當可憐的“詩”受到虐待的時候,泰戈爾覺得就像想到那個小偷一樣不快樂。
第一次的敬畏情感克服了之後,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把羅賓拉回來了。他想辦法求一個地產管理員送給他一個藍色的紙本。他親手用鉛筆畫上不太均勻的道道,在上麵孩子式地畫寫著詩句。
他用十四音節形式所寫的這首詩歌猶如蓮花一般盛開了,甚至吸引了黃蜂的光顧。不管怎樣,孩子的一個夢幻因此破滅了。難道這充滿玩笑的練習,就是詩?
像剛剛長出觸角的牝鹿,
到處用頭去碰撞一樣,
我總是用自己剛寫出的詩,
去為難大家。
那個比他大一點的哥哥以吟誦羅賓的詩為榮,便在家裏到處吟詩。
有一天,羅賓和他的小哥哥兩個人從樓下地產辦公室裏出來,在勝利地征服了管理員之後,碰到了《國家報》的編輯拿巴勾帕·密特先生,他剛走進門來。他的小哥哥趕緊拉住他說:“你看,拿巴勾帕先生,您可不可以聽聽羅賓新寫的詩?”於是羅賓立刻高吟起來。
小羅賓那時的作品當然還不能編成詩集,這個詩人能把數量有限的詩都揣在口袋裏。羅賓身兼作者、印刷者和發行者;而他的六哥,作為一個宣傳者,是他唯一的同事。羅賓寫了幾首關於蓮花的詩,就在樓梯口用和他的熱情一樣高亢的聲音朗誦給拿巴勾帕先生聽。“寫得好!”他微笑著說,“但是,dwirepha(已不用的古印地語字,即蜜蜂)是一件什麼東西呢?”
羅賓已不記得是從哪裏搞來的這麼一個字,普通的名詞也會同樣地合韻,但是整首詩裏他對這一個字寄予最多的希望,這個字毫無疑問相當地感動了許多管理員。但奇怪的是拿巴勾帕先生對此並不屈服——相反的,他微笑起來了!羅賓確信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從此便再也沒有吟詩給他聽。羅賓那時已長大了許多,但在什麼能、什麼不能在聽眾中取得了解的試驗中仍無法進步。無論拿巴勾帕先生怎樣微笑,dwirepha這個字,像一隻飲蜜而醉的蜜蜂,粘在原地不動了。
那時一位師範學校的老師也在泰戈爾家裏教書。他身體瘦弱,形容枯槁,聲音尖銳,就像是一根棍子變的。他教課的時間是從早晨6點到9點半。孩子們跟他念的課本,從孟加拉文的普通文學到《雲音夜叉被戮》的敘事詩都有。
羅賓的三哥海明德拉納特對於他們學的各種學問非常熱心,因此他們在家裏學的比學校的必修課還多。他們在黎明前起身,圍上腰布跟一位盲拳師打一兩套拳,立刻又在粘著塵土的身上披上外褂,開始讀文學、算術、地理和曆史。孩子們從學校回來時,圖畫和體操教師已經在家裏等著了。晚上,阿哥爾先生還來到家裏教英語,到9點以後才放學。
星期天早上孩子們通常上唱歌課。那時差不多每個星期天,悉達那德·杜塔來給他們做物理實驗。羅賓對後麵這門課顯示出極大的興趣。他清楚地看見老師把一點鋸末放在水裏裝進大口的瓶子裏,在變輕了的熱水往上走、冷水往下沉,最後又開始沸騰的時候,羅賓心中充滿了好奇。在課上羅賓知道了以下知識:水是牛奶的一部分,牛奶煮了以後變濃了,因為水變成水汽飛走了。這一天他感到非常得意。悉達那德先生若是不來的話,星期日簡直就不像一個星期日。
此外還有一個鍾頭,由一位康貝爾醫學校的學生來給他們講人體骨骼,因此教室裏掛著一架用鐵絲連接起來的人體骨骼。最後,還有一段時間是由塔瓦拉拿先生來教他們死記梵文文法。對於羅賓來說,不知是骨頭的名字還是文法家的“經文”更能磨爛人的下巴骨。
當羅賓的孟加拉文有了相當進步之後,就開始讀英文。阿哥爾先生、他的英文教師,白天在醫學院上課,晚上就來教英文。
書本告訴羅賓,火的發現是人類的最大發現之一。他雖然不想反駁這個,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想到小鳥是多麼幸福,因為它們的父母不能在晚上點燈,所以在清早上語言課,朗誦的時候是多麼高興,而且它們不用讀英文。
那位醫學院的學生,即羅賓的英文教師,健康好到這種程度:連他的3個學生合在一起的願望和熱誠,也不能使他有一天的缺席。隻有一次他為打破了頭而躺了一天,那是因為醫學院裏的印度學生和歐亞混血的學生打架,一張椅子朝他扔了過來,他的頭被打破了。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事件,但是孩子們總不把它看做是個人的痛苦,而他健康的恢複,在孩子們看來仿佛不必要那樣迅速。
夜深了,大雨像矛頭似的下著。巷子裏水深過膝。水塘裏的水都漲到花園裏來了,貝爾樹的灌木似的樹梢露出水麵。孩子們整個身心在令人愉快的雨中狂歡,就像醉花發射出它的香穗一般。阿哥爾先生該來的時間隻過了幾分鍾,但是還不一定……孩子們坐在涼台上望著巷子,可憐地注視著。忽然間,心就像昏倒了似的撲撲地狂跳起來,那把熟悉的黑傘,在這樣的天氣之中,還不屈不撓地轉過街角來了!不是別人吧?一定不會的。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裏,也許可以找到和他一樣頑強的人,但是在這個小巷裏是永遠找不到的。
通看阿哥爾先生整個教學的時期,不能說他是一個冷酷的人。他沒有用鞭子來管教他的學生,甚至連他的申斥也不到責罵的程度。但是無論他有什麼個人的優點,就因為他教課的時間是在晚上,是在孩子們一天的苦悶學校生活後,而且他所教的科目是英文,對於任何一個孟加拉的孩子,就是一位天使也像是閻王派來的使者一樣。
有一次阿哥爾先生希望使孩子們得到英國語言可愛的印象,他極其熱烈地為他們朗誦了從英文書裏選出來的幾行——孩子們說不出是詩還是散文,效果竟大出意外。孩子們是那樣無禮地哄笑了起來,弄得那天晚上他隻好給學生們放了假。
阿哥爾先生有時還把外麵知識的清風帶到枯燥無味的課堂裏。有一天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來,說:“今天我要給你們看一件造物者所創造的奇妙的東西。”說著就打開紙包取出人體發音器官的一部分,一麵解釋它的結構的奇妙處。
他那時給孩子們的是一個震驚。羅賓從前總覺得是整個人在說話——從來沒有想象到說話的動作可以這樣割裂來看。無論部分的結構是多麼奇妙,它總不像整個人那樣美好。羅賓當時沒有想到那麼多,這是他驚愕的原因。也許阿哥爾先生看不到這個道理,他用這種方法來講這個題目,學生們是不會有熱烈反應的。
還有一次他帶孩子們到醫學院的解剖室裏去。一具老婦人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這個並沒有嚇著羅賓,但是在地上的一隻切斷了的人腿卻使他感到極不舒服。支離割裂地來看一個人,對他似乎是那麼可怕、那麼荒唐,有好幾天的工夫他都不能趕走那黑暗的無意義的腿的印象。
讀完了帕瑞·薩卡的第一、二冊英文課本,羅賓開始讀麥克庫拉克的課本。在一天結束後,身體疲倦了,心裏渴望到內院裏去。那本又黑又厚、充滿了難字的書,內容也極不引人注意,孩子們的書也還不像現在的這樣充滿了圖畫。而且在每一篇課文的門口,都排列著一隊由生字組成的“哨兵”,字母都分立著,禁止通行的重音符號就像瞄準的子彈,擋住了幼小心靈的前進道路。小羅賓曾經不斷向這密集的隊伍發起進攻,但一點也打不進去。
老師卻常常提到別的聰明學生的成績,來使泰戈爾家裏的孩子們相形見絀。孩子們感到相當羞愧,對那些好學生也無法產生好感,但這些並沒有驅散那本厚重的英文書帶給他們的陰影。
老天爺可能真會憐憫世界上一切可憐的人,在一切沉悶的東西上都滴下了催眠劑。小羅賓一開始在讀著英文,不久就開始打盹。往眼睛裏滴水或是在走廊上跑步,這樣可以好些,但也不能持久。如果這一天泰戈爾的大哥恰巧從這裏經過,瞥見孩子們這種瞌睡的苦狀,孩子們晚上就會被釋放了,瞌睡也就治好了。
從早到晚讀書的磨盤就那麼不停地旋轉著,這個“推磨”工作是在羅賓的三哥海明德拉納特的掌握之中的。他是一位很嚴厲的統治者。琴弦過分用力地拉就會斷,他在孩子們的心上打算裝運那麼多的貨物,竟使裝載過多貨物的小船翻了,不知道沉到多深的水底去了。羅賓的三哥一心要把他的大女兒造就成一個學者,於是就在適當的時候把她送進了加爾各答最著名的貴族女校。其實在入校以前她在孟加拉文方麵已經有很好的基礎了。她是由她父親指定學習西洋音樂的,可是這並不妨礙她走上學習本國音樂的道路。那時候上等人家裏很少有人像她那樣精於印度的歌曲。
西洋音樂的優點便在於它的調子的運用異常準確,使耳朵容易聽準音調,而且有鋼琴伴奏的限製,也不會使節拍隨意拖長。
因為海明德拉納特的女兒從小就在毗濕紐老師那兒學印度音樂,於是羅賓也曾被送到那所學校去學習唱歌。毗濕紐開始時教孩子們唱的歌是現在無論有名或無名的教師都不願意碰的。那些歌都是在鄉村中流行的粗俗無聊的民歌。可那時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
今日印度的習慣是先在手風琴上學會“Sa。Re。Ka。Ma”,但是從前那些負責教育兒童的人卻都以為兒童時代有兒童自己的事,而且孟加拉兒童學孟加拉文當然比學印地語容易得多。此外,這種歌的本地調使左手打鼓的節奏都用不著,它可以直接跳進人的心裏。從母親嘴裏聽來的兒歌倒是孩子們最初學到的文學,在他們的心上最有吸引和盤踞的力量,因此凡是引起兒童興趣的歌曲就應該隨著兒歌在開始時教給他們。這種情形可以在小羅賓身上得到驗證。
那時手風琴還沒有在印度流行開來摧毀印地音樂,孩子們還是肩上倚著四弦琴學唱歌,還沒有做那從機器上擠出來的調子的奴隸。羅賓的毛病是,在學習的正路上任何東西也不能使他繼續學習許多天以上。他隻是依照自己的意思,隨便收集收集,把碰上手的東西放在自己口袋裏就算了。如果用心勤學是他的本性的話,音樂教師那時就不會藐視他了,因為他實在有充分的機會來學習。在三哥負責教育羅賓的那些日子,他總是在毗濕紐那兒心不在焉地哼著那些“頌詩”。三哥在反複地練習著“啊!你擺著像王的緩步”的晚調,羅賓便把那印象牢牢記在心中,晚上到媽媽身邊把這一唱,很容易使她大吃一驚。
泰戈爾家裏有一位朋友希裏幹特先生日夜沉溺在歌唱之中。他常常坐在涼台上用花露香油擦身洗浴,拿著煙袋,芬芳的煙氣往天空中四散。他一麵哼著歌曲,小孩子們一麵從四周把他環繞起來。他的歌不是教的,是給的,孩子們什麼時候學會的,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當他不能忍住自己的興致的時候,他就站起來,一麵跳舞,一麵彈起琴來,笑得兩隻大眼睛閃閃發光,開始唱:
“我吹起鐵仙笛……”
如果小羅賓不同他一齊唱起來,他是再也不肯停止的。
從前招待客人的大門是永遠敞開的,客人完全用不著尋找相識的人。客人來了以後,自然要供他臥房,還得按時送上飯菜。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腋下挾著用布包裹的琴來到泰戈爾家裏。他把行李打開後,便在客廳的一角躺下,管拿煙的仆人立刻照例把煙袋送上。那時待客,煙和檳榔葉包一樣是必需品。家中的婦女們清晨的工作便是料理許多許多的檳榔葉包,這是為那些外麵來的客人預備的。她們靈巧地在檳榔葉上放石灰,用一個小木棒塗上紅色,加上適量的香料,包起來用一根丁香針扣緊,裝滿一銅盤,然後用一塊滿是紅香料汙點的濕布蓋好。外麵樓梯下的房子裏正忙著預備煙,在一個小瓦缽中放上炭火,再蓋上灰,煙袋的皮管像蛇一樣搖擺,煙袋裏再裝上香水,家裏隻要來了客人,一上樓,便得以享受主人拿煙的招待。
那位不速之客在家裏隨意住了好些天,誰也沒有問過他。每天早上,羅賓便去把他從蚊帳中拉出來,拉到外麵去聽他唱歌。不喜歡規規矩矩求學的人卻總是喜歡上自由的課。清晨的調子開始了:
“啊,我的笛子……”
此後,家裏又請了一位著名樂師都帕來特教羅賓。他的大錯便是他一定要教會羅賓唱歌,非得學會才肯罷手。那時起羅賓簡直就不學唱歌了,隻是暗地裏偶爾自己搜集一些歌曲,他很喜歡一首叫《雨調》的歌曲:
“從雲裏滴滴答答落下雨來……”
後來家裏又一聲不響地來了一位客人,聽說他是位打虎的好漢。孟加拉人也能打虎,這在當時真是驚人的新聞,因此羅賓的大部分時間便消磨在他的房裏了。好漢說的他落在虎口的故事使羅賓心跳不止,實際上他並沒有在虎口中受傷,這被虎咬的故事隻不過是從博物館裏那大張著嘴的死老虎身上捏造出來的罷了,當時小羅賓並沒有想到。對那位“英雄”,羅賓總是不斷地忙著拿煙拿檳榔葉包招待他,因此音樂的練習離他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