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2)(3 / 3)

攜家滿路踏春華,兒女欣欣不憶家。

騎吏也忘行役苦,一人人插一枝花。

攜家滿路踏春華,兒女欣欣不憶家——我雖然是帶著家眷趕路,卻好像是全家出外春遊踏青一樣,路上百花綻放,春意盎然;隨行的小兒女頑皮嬉鬧,在這山間路上或摘野花,或追逐遊戲,自得其樂,並不吵鬧著想要回家。春華,春天的花。

騎吏也忘行役苦,一人人插一枝花——不僅是小兒女們欣欣然樂在其中,就連隨行的騎吏也忘記了跋涉的辛苦,這趕路的一行人竟都像小孩子一樣,每個人頭上都插著一枝花。騎吏,出行時隨侍左右的騎馬的吏員,楊萬裏是在赴任途中,所以有騎吏護送。行役,舊指因服兵役、勞役或公務而出外跋涉。

如果說第一首給人一種山中春景醉人的感覺,那麼第二首詩仿佛讓人聽見詩人一行的笑語歡聲。單看詩的前兩句,詩人全家外出,滿目芳菲,兒女一邊走一邊在花叢中嬉戲打鬧,把家都忘了,這真給人一種春遊的錯覺。兒童大多耐不住煩悶,在路上遊戲也不足為奇。詩的後兩句卻見出誠齋詩的特色來,成人也帶著孩子氣,不論老少都在頭上插花。這並不是彰顯風流的名士氣,而是回歸天真和童趣,給人自然清爽的快樂,這種圖景在其它詩人作品中是非常罕見的。

山水是古典詩歌中非常重要的題材,很多大詩人也以山水詩著稱,如王維、孟浩然,都擅長山水詩,楊萬裏的山水詩卻能寫得獨具麵貌,在山水題材上開拓出一片新天地,其原因是他有一個自然活潑又平易近人的精神內核,同時又構建了一個具有生命靈性,有知覺有情感的自然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虛偽和做作都被剔除了,人在自然的懷抱中變得像兒童一樣純淨,於是不論是騎吏,還是年過半百的詩人自己,竟都頭插野花,怡然自樂,而讀者也可以從閱讀中享受到這種輕鬆自然的樂趣。

舟過謝潭(三首之三)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楊萬裏從家鄉江西吉水赴提舉廣東常平茶鹽任途中所作。謝潭在江西贛江上遊。原作三首,這裏選其中第三首。這首小詩描繪傍晚行船謝潭所見的山景,寫景秀麗如畫,還帶著幾分趣味。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我坐在船中一邊飲酒一邊欣賞江上美麗景色,剛剛關上船門就發現前麵又有好景色,為了不錯過了好景致,於是再打開船門觀看。碧酒,指清酒,清澄的美酒。“碧酒”在此處還有增色的效果,讓人覺得行船途中青山綠水都融入杯中。船門,船艙上的門。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謝潭岸邊的好山層次分明,此時在夕陽照射下山的褶皺層次異常清晰,似有“萬皺”,讓人覺得身入畫中一般。萬皺,指山岩的褶皺多。國畫畫山注重表現山的堆疊層次,以千岩萬壑、層巒疊嶂為美,所以說“好山萬皺”。拈,用兩三個手指頭夾、捏取物,此處有拈取,標舉的意思。

楊萬裏在麵對美麗自然的時候總是把自然萬物寫得有靈性,有知覺,因而他筆下的山川景物總帶著自然的靈氣,此詩也是這樣。詩的前兩句寫詩人舟中的活動,詩人行船江上,時傾美酒寫出了此時愉悅安閑的心境,第二句通過寫船門的“才閉”“又開”,暗示出一路景色宜人,讓詩人目不暇接。三四句正麵寫景,也非常巧妙。第三句用“萬皺”寫山,是巧用古典山水畫中的用語,不僅寫出了山的堆疊層次之美,還給人如在畫中遊的想象暗示。第四句中“拈”字也用得新穎別致,拈取的動作有挑選、標舉的意思,是把夕陽擬人化了,讓人覺得夕陽也懂得欣賞山川美景,因為怕人們錯過了秀麗的山色,特地為人們指出這山的好處來,給人妙趣橫生的感覺。如果把“拈”換成“照”字,雖然意思不變,卻顯得生硬無味了。第三句的“無人見”和四句的“都被斜陽拈出來”構成先抑後揚的結構,也使得這首小詩不流於呆板。

春晴懷故園海棠

其一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楊萬裏於淳熙七年正月赴提舉廣東常平茶鹽任,此詩即在廣東任上第二年所作。這兩首詩以工麗之筆寫眼前春色,抒發對故園海棠之思,表達了詩人對故鄉的思念之情。第一首寫春日物候,生動真切。

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

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

似青如白天濃淡,欲墮還飛絮往來。

無那風光餐不得,遣詩招入翠瓊杯。

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我現在遠在廣東,看到一片動人春色,想到家鄉此時的春景,或許故園的海棠今天也已經盛開了吧,鄉思悠悠,在睡夢中我又回到了故鄉江西,看到了盛開時如錦繡一般的故園海棠。錦繡堆,本指堆積的精美鮮豔的絲織品,這裏指簇簇花團好像錦繡堆。

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春日裏萬物複蘇,欣欣向榮,過了社日之後,燕子也飛回來了,而我卻是到處奔波勞苦,一年年變老。過社,指過了春社之後。古時祭祀社神(土地神)的日子叫社日,有春、秋二社,春社是向社神祈禱豐收,秋社是收獲莊稼後向社神“答謝”。春、秋二社日期一般在立春、立秋後第五個戊日。

似青如白天濃淡,欲墮還飛絮往來——春風吹拂,天上浮雲變換,時而堆積,呈現出青黑的顏色,時而散開,又變成棉絮一樣的白色;天上浮雲飄飄,地上楊柳的飛絮也不甘寂寞,好像要墜地了,不想借著一陣微風之力又飛起來了。似青如白,指天上浮雲時聚時散,雲色時青時白。

無那風光餐不得,遣詩招入翠瓊杯——都說“秀色可餐”,無奈這無限美好的春光卻讓我如何來“餐”?看來隻有用詩句把春光招入這綠玉杯中,才能“餐”得了吧。無那,無奈,無可奈何。風光餐不得,是秀色可餐的反用。晉陸機《日出東南隅行》:“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楊萬裏此句說風光餐不得,是無法“餐”,後一句才想出“餐”的法子來。翠瓊杯,綠玉雕成的酒杯。

這首詩開篇點題,首聯直接寫按時節掐算,故園今日海棠當已盛開,並且夢回故鄉,可見詩人在千裏之外還心係故園。下麵兩聯寫夢醒之後看到的春光。頷聯點題中的“春”字,“萬物皆春”是明點,過社、燕回是暗點。“人獨老”是麵對春光感歎人生易逝,同時暗含年老卻依然宦遊,不得歸鄉的意思。頸聯寫浮雲和楊柳的飛絮,這是春日的景物,同時也暗寓詩人身世,浮雲和飛絮都是漂泊不定之物,正與離鄉宦遊的詩人有相似之處,不能全作景語看待。尾聯蕩開筆墨,並不因有鄉思鄉愁就一味情緒低沉,而是欣然讚賞眼前的景色,並發奇想,用詩句把春色招入杯中從而能飽餐秀色,抑揚之間,可見詩人透脫的胸襟。

其二

這首詩寫詩人獨自到一處園林遊玩,看到處處紅翠,各種花木都很繁茂,唯獨沒有見到海棠,更引起鄉思。

竹邊台榭水邊亭,不要人隨隻獨行。

乍暖柳條無氣力,淡晴花影不分明。

一番過雨來幽徑,無數新禽有喜聲。

隻欠翠紗紅映肉,兩年寒食負先生。

竹邊台榭水邊亭,不要人隨隻獨行——在明媚的春日到園林中散步,園林中有修竹台榭,水邊小亭,到這裏玩賞本是一件樂事。雖說獨樂不如眾樂,但我還是想要“獨行”。“獨行”二字暗含著一種蕭索的味道,其實詩人遊園之意是想獨自一人追憶故園,並不是想賞景取樂。

乍暖柳條無氣力,淡晴花影不分明——初春時節,天氣剛剛變暖,新生的柳條嬌弱婀娜,好似無力;天上有流雲,天氣不是十分晴朗,所以花影也是淡淡的,並不分明。“無力氣”、“不分明”寫出初春花木的特色,也暗示了詩人並不暢快的心緒。

一番過雨來幽徑,無數新禽有喜聲——經過春雨滋潤之後,葉更顯綠,花更嬌豔,我漫步在一條幽徑之中,忽而聽到無數新生的禽鳥清脆悅耳的啼叫,好像鳥兒也會因這盎然春意感到喜悅。一番過雨,點出題目中“新晴”二字。新禽,新生的禽鳥。

隻欠翠紗紅映肉,兩年寒食負先生——雖然春光無限,但是唯獨缺了海棠,去年今年的寒食節故園的海棠都寂寞地開放,真是辜負我的一片惜春愛花之意啊。翠紗紅映肉,指海棠。這是用蘇軾《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中寫海棠的名句:“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詩楊萬裏原注:予去年正月離家之官,蓋兩年不見海棠矣。兩年寒食,指兩次寒食期間。楊萬裏在淳熙七年(1180)正月從家鄉出發到廣東就職,到寫作此詩時經曆兩次寒食節,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兩年”時光。寒食,節日名,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先生,楊萬裏自稱。

此詩結構上以詩人遊蹤為線索,首聯寫獨行遊覽,頷聯寫園中新柳春花,頸聯寫幽徑鳴禽,可以說已經飽覽了春日雨過天晴後的秀麗精致,但詩人偏偏因為沒有看到海棠花而覺得美中不足,可見全詩雖以遊園為結構線索,其情感線索卻是懷念故園海棠。因為想到故園海棠花應該在此時怒放,所以希望在這一處園林中找到海棠來慰藉心靈,故而詩人選擇“獨行”。這也是新柳雖然嫵媚,春花雖然嬌豔,但詩人卻並非興致很高,而是覺得柳條“無力氣”,花影也“不分明”,因而並不流連,徑直走進幽徑的原因。最終詩人沒有在這裏找到海棠,所以覺得雖然風光無限,卻美中不足,但試想就算詩人真的找到了海棠,能抹去故園海棠之思嗎?畢竟他尋找的不僅僅是海棠,更多的是故鄉給自己的親切感覺。詩的最後一句更是無理而妙,本是詩人宦遊他鄉,無緣看到故園海棠,是自己辜負了海棠,詩人卻偏偏說海棠負先生,於無理之責備中見惋惜之情。

這兩首詩第一首以海棠起,第二首以海棠收,結構嚴謹,對仗工整,語言明白自然,若信口而出,其實用字精準,化用前人詩句也渾然無跡,體現出深厚的詩學功底,從中也可看出楊萬裏對江西詩派並非全然拋卻,而是有所繼承的。

過顯濟廟前石磯竹枝詞(二首之二)

此詩作於淳熙八年(1181)春,楊萬裏在此年二月被任命為廣東提點刑獄,於閏三月二日自廣州出發到韶州赴任,此詩是詩人在赴任途中所作。顯濟廟,原名“安宮”,後稱“協濟廟”,因音相近,故又叫“顯濟廟”,創建於宋乾道八年(1172),位於福建省清福市一都鄉。原作二首,這裏選的是第二首,詩人用誇張的筆墨寫出行船的艱難。

大磯愁似小磯愁,篙稍寬時船即流。

撐得篙頭都是血,一磯又複在前頭。

大磯愁似小磯愁,篙稍寬時船即流——行船過江中大石磯的時候比過小石磯難得多了,逆水行船,撐船時稍一鬆勁船就會順著水流向下走。磯,指水邊石灘或突出的岩石,江中的石磯有的凸出在江上,有的隱於水下,激起江水急流,對行船造成危險。愁似,相比之下更愁。寬,指撐船時力不夠大。

撐得篙頭都是血,一磯又複在前頭——逆水行船非常艱難,船工隻得努力撐篙,仿佛都要把篙頭撐出血來了,但此時船工並不能鬆勁,因為又有石磯在前麵攔路呢。“又複”兩字不禁讓人生出聯想,真不知船工一路上撐過了多少險灘,前方還有多少激流。

這首詩通過寫船工奮力拚搏的形象,寫出江上逆水行船的艱難,同時含有對拚搏不息精神的讚美之意。詩的第一句寫江上激流險灘讓人生愁,第二句更進一層,寫逆水行船的艱難,不僅僅要避開江中的石磯,還不能鬆勁,否則前功盡棄。第三句角度更加集中,寫船工的篙頭。篙頭是撐船的著力點,詩人大膽想象,落筆驚人,寫篙頭出血,是擬人,也是誇張,詩人不直接寫船工撐船的辛苦,而是讓讀者從這小小的篙頭想象出船工與江水搏鬥的場麵。最後一句詩人又把視野轉向前方的江麵,新的險阻已經在那裏等著呢,這樣給人時空綿延繼續的感覺,也同第一句大磯小磯不絕相互照應,使得這首小詩篇終而神不散。

此詩也可給人們其它方麵的啟發,人們常說人生如逆水行船,不進則退。生活中會遇到各種困難,恰似江上大大小小的石磯,當人們努力奮鬥,克服一個困難之後,也不要輕易放鬆,因為往往是“一磯又複在前頭”,還要打起精神,拚搏進取。

檄風伯

此詩作於淳熙八年(1181)春,楊萬裏在此年二月被任命為廣東提點刑獄,此詩是詩人在赴任途中所作。檄是官府用以征召、曉喻、聲討的文書;風伯即神話中的風神。這首詩用詼諧的語言寫江上的風浪,讀來饒有趣味。

峭壁呀呀虎擘口,惡灘洶洶雷出吼。

溯流更著打頭風,如撐鐵船上牛鬥。

風伯勸爾一杯酒,何須惡劇驚詩叟?

端能為我霽威否?岸柳掉頭荻搖手。

峭壁呀呀虎擘口,惡灘洶洶雷出吼——行船江上,我看到江岸嶙峋高聳的山崖峭壁,感覺好似老虎的血盆大口,聽到江水激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覺得好似天上的驚雷。呀呀,高聳貌;陡峭貌。擘(bò),分開、張開的意思。洶洶,水騰湧的樣子。

溯流更著打頭風,如撐鐵船上牛鬥——除了水急灘險之外,還要逆流而上,並且是迎著大風,這種困難好像是撐著鐵船到天河上一樣。溯流,逆著水流方向。打頭風,正迎著風的勢頭,指頂著風。牛鬥,二十八宿中的鬥宿和牛宿。晉代張華《博物誌》卷十中記載了一個神話故事,傳說天河與海通,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見有浮槎去來,不失期,遂立飛閣於槎上,乘槎浮海而至天河,遇織女、牽牛,此處即用了這個典故。

風伯勸爾一杯酒,何須惡劇驚詩叟——風伯,請先喝一杯酒,你為什麼這樣惡作劇驚嚇我這麼個好詩的老頭呢?這是把阻礙行船的江風擬人化,詩人和“風伯”直接對話。惡劇,即惡作劇。詩叟,詩人自指。

端能為我霽威否?岸柳掉頭荻搖手——風伯你能不能為我收斂威怒,息止這江上的大風呢?卻隻見江岸的柳樹頻頻搖頭,江邊的荻花也不斷擺手,好像是風伯讓它們告訴我說:“不行,不行!”端,究竟、到底的意思。霽威,收斂威怒。

楊萬裏的不少詩作都有幽默詼諧的特色,饒有趣味,此詩即是一例。詩的前四句寫江上行船的種種險阻:兩岸是峭壁懸崖,江中有惡灘激流,並且還逆水逆風,在這些不利條件下行船,真稱得上是難於上青天了。不論是峭壁險灘,還是奔流而下的滔滔江水,都無法改變,隻有那江風或可息止。詩人將江風擬人化,詩的五至七句直接和“風伯”對話,詩人把酒相勸,希望風神不要這樣惡作劇,息止威怒。這幾句問得有趣,詩的最後一句是答語,答得更為精彩。江風自然不會因為詩人的要求就停息,“風伯”自然也不能回答詩人的問話,但是江邊那些在風中舞動作“掉頭”、“搖手”姿態的柳樹蘆荻卻成了“風伯”的信使,看來“風伯”是偏偏要為難一下詩人了。

元代詩評家韋居安在其《梅詩話》中說:“詩人嘲風詠月,不過以文章自娛戲耳。”並引此詩作為例證。這首詩確實有玩笑的成分,讓人讀後一笑,但這一笑不是以鄙俗為代價的,此詩前四句用語頗有氣概,用典也含蓄恰當,後四句構思新奇、有趣,但決非嘩眾取寵。詩歌可以寫得典雅含蓄,含有深意,自然也可以“以文章自娛戲”,讓讀者會心一笑,多種風格並存才是詩歌發展的幸事。

舟人吹笛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正月,楊萬裏在廣州提點刑獄任上,平定潮州的農民起義後乘船回廣州的途中所作。這首詩描繪舟人演奏樂器的高超技巧,給人身臨其境,如聞其聲的感覺。

長江無風水平綠,也無靴文也無?

東西一望光浮空,瑩然千頃無瑕玉。

船上兒郎不耐閑,醉拈橫笛吹雲煙。

一聲清長響徹天,山猿啼月澗落泉。

更打羊皮小腰鼓,頭如青峰手如雨。

中流忽有一大魚,跳破琉璃丈來許。

長江無風水平綠,也無靴文也無縠——江上無風,水麵非常平靜,連細小的波紋都沒有。長江,此處是指長長的大江,並不是和黃河相對的“長江”。靴文,靴皮的花紋,常用來形容細波微浪。縠(hú),此處指縐紋,縐紗的皺紋常用以喻水的波紋。如劉禹錫《竹枝歌九首》:“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

東西一望光浮空,瑩然千頃無瑕玉——江水異常澄澈,江麵的浮光就好像是浮在空中一樣;放眼望去,這一川江水就好像是一塊巨大的瑩然生輝的無瑕美玉。詩的前四句描繪澄江靜景,優美宜人,讓人雜念全消。

船上兒郎不耐閑,醉拈橫笛吹雲煙——船上兒郎“不耐閑”,覺得有些寂寞無聊,所以吹笛自娛。“不耐閑”三字寫出舟中人的自在悠閑的情態,“醉”字更給這船上兒郎添上逍遙灑脫的精神。麵對如此靜謐優美的江景,微醉之後對著天上的雲煙橫笛吹奏,這是何等的愜意。這兩句寫舟人吹笛,步入正題。

一聲清長響徹天,山猿啼月澗落泉——隻聽笛聲響徹天地之間,時而幽怨淒清,好似山猿對月哀啼,時而清脆悅耳,好像山泉落入幽澗。猿啼月,猿猴長鳴的聲音淒清婉轉。澗落泉,形容笛聲清脆。

更打羊皮小腰鼓,頭如青峰手如雨——舟人吹笛之後,意猶未盡,打起了羊皮小腰鼓,身體好像青峰一樣穩,手擊打鼓麵像急雨一樣急促。頭如青峰手如雨,是寫演奏者的技巧高超,據《唐語林》記載,唐人宋璟擅長演奏腰鼓,曾經說技巧高的人打腰鼓時“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即打鼓時身體並不晃動,手腕力度好,敲擊鼓麵時好像急雨一樣。

中流忽有一大魚,跳破琉璃丈來許——江中一條大魚好像是被美妙的鼓聲感染了,竟突然從琉璃一樣的江水中躍出。這既是寫實,也是暗用《韓詩外傳》中“伯牙鼓琴,而遊魚出聽”的典故,讚歎音樂的美妙。琉璃,一種有色半透明的玉石,此處用來比喻清澈的江水。

古典詩詞中有不少描繪演奏樂器的高超技巧佳作,白居易《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都是曆代傳頌的名篇,楊萬裏的這首描繪演奏樂器的詩雖不能和白居易李賀的佳作比肩,但是也活潑有趣,獨具風味。

這首小詩語言流暢自然,第二句“也無……也無……”句寫來極省力,也極自然。詩中用典也達到了化用的境界,讀來沒有任何生硬的感覺,比喻也非常形象。詩的結構安排尤其巧妙,詩的前四句描繪澄靜清幽的江景,中間四句描寫船上兒郎吹笛,笛聲或悠長或清脆,也與前四句氛圍諧和。後四句氛圍突變,樂器變成了小腰鼓,音樂也變得急促熱烈,把詩的調子從清幽引向歡愉,全詩以大魚在清流中一躍而起的畫麵作結,戛然而止,既讓人覺得出乎意料,又覺得活潑生動,新奇有趣。

題曹仲本出示譙國公迎請太後圖,

自“肅天仗”以下皆紀畫也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正月,楊萬裏時在杭州任尚書左司郎時所作。太後,指顯仁太後,姓韋,開封人,是宋徽宗的“賢妃”,宋高宗的生母,靖康之變中與徽宗一同被擄。高宗即位後,遙尊韋賢妃為“太後”。譙國公,指曹勳。曹勳字公顯,陽翟(今河南禹州)人,靖康之變時跟隨徽宗一行北遷,中途攜帶徽宗等人的密信逃至南京(今河南商丘市),建議宋高宗招募死士航海入金國東京,將徽宗救回,但因為被高宗猜忌,調離出守外郡,九年不得遷升。後來宰相秦檜賣國議和,金國答應把徽宗趙佶、欽宗趙桓的靈柩和韋賢妃送回。當時由何鑄擔任金國報謝進誓表使,曹勳為報謝副使,於紹興十二年(1142)將韋太後迎回。譙國公迎請太後圖畫的就是這一曆史事件。曹耜,字仲本,為曹勳的次子。

德壽宮前春晝長,宮中花開宮外香。

太皇頤神玉霄上,都人久不瞻清光。

今晨忽見肅天仗,翠華黃屋從天降。

一聲清蹕萬人看,天街冰銷樓雪殘。

北來又有一紅傘,八鸞三金轂端。

輦中似是瑤池母,鳳舄霞裳剪雲霧。

太皇望見天開顏,萬國春風百花舞。

乃是慈寧太母回鸞圖,母子如初千古無。

朔雲邊雪旗腳濕,禦柳官梅寒影疏。

向來慈寧隔沙漠,倩雁傳書雁難托。

迎還馭彼何人,魏武子孫曹將軍。

將軍元是一縫掖,忽攘兩臂挽五石。

長揖單於如小兒,奉歸慈輦如折枝。

功蓋天下隻戲劇,笑隨赤鬆蠟雙屐,

飄然南山之南北山北。

君不見嶽飛功成不抽身,卻道秦家丞相嗔。

德壽宮前春晝長,宮中花開宮外香——高宗居住的德壽宮中,春回晝長,宮花爛漫。德壽宮以前是奸相秦檜的舊第,秦檜亡故後收歸官有,改築新宮。宋高宗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讓位給他的養子趙(孝宗),自己做太上皇,移居新宮,並改名“德壽宮”。

太皇頤神玉霄上,都人久不瞻清光——高宗退位後在德壽宮養老,深居簡出,人們很難見到這位太上皇。太皇,指宋高宗。頤神,養神的意思。玉霄指天界,傳說中天帝、神仙的居處。“玉霄上”符合高宗“太上皇”的身份。都人,京都中的人。瞻清光,看到光宗的“龍顏”。

今晨忽見肅天仗,翠華黃屋從天降——今天早上忽然有幸看到了譙國公迎請太後圖,上麵畫著高宗親自到臨平迎接韋太後的場麵。天仗,天子的儀衛。翠華,天子儀仗中以翠羽為飾的旗幟或車蓋。黃屋,古代帝王專用的黃繒車蓋,後來借指帝王之車。從這兩句開始紀畫。據《宋史·韋賢妃傳》記載,“(紹興十二年八月)帝(高宗)親至臨平奉迎,……帝初見太後,喜極而泣。八月,至臨安,入居慈寧宮。”

一聲清蹕萬人看,天街冰銷樓雪殘——臨安城中街道房屋上冰雪消融,天氣有些寒冷,但人們知道高宗出宮迎接太後,聽見侍衛清蹕的吆喝聲都競相出來觀看。高宗出迎韋太後是在八月,“冰銷樓雪殘”並非寫實。清蹕(bì),古代帝王出行時,禁止行人通行,左右侍衛吆喝路人回避。

北來又有一紅傘,八鸞三金轂端——隻見韋太後所乘的華麗車馬從北方馳來。紅傘,紅色傘蓋,古代高級官員出行時所用的一種儀仗,以羅、絹製成,以黃、紅為貴。八鸞,八個鸞鈴。鸞是結在馬銜上的鈴鐺,馬口兩旁各一,四馬八鈴,故稱八鸞。(fēi),駕在車轅兩旁的馬。金轂端,車轂的端頭用黃金裝飾。紅傘、八鸞、三是僅次於皇帝車馬儀仗的規格。

輦中似是瑤池母,鳳舄霞裳剪雲霧——車中韋太後穿著鳳舄霞裳,好像瑤池仙母。瑤池母,神話中的西王母,在此處指韋太後。鳳舄(xì),繡有鳳凰圖案的鞋,一般用來指稱後妃的花鞋。鳳舄霞裳,指韋太後所穿的華貴衣衫。剪雲霧,是用來比喻衣衫美好,如同是剪裁雲霧製成的一樣。

太皇望見天開顏,萬國春風百花舞——高宗看到曆經磨難死裏逃生的韋太後,“天顏”大悅。太後回朝,母子相逢,好似百花盛開春回大地,舉國上下充滿歡樂。

乃是慈寧太母回鸞圖,母子如初千古無——記錄這個場景的就是眼前這幅“慈寧太母回鑾圖”,上麵畫著從金國死裏逃生的慈寧太後與高宗相見,母子如初,是千古未有的盛事。“母子如初千古無”一句暗含諷刺:一國太後被敵國擄去,直至答應向敵國進貢稱臣,才得以迎回太後,母子相見,其實是千古未有的醜事。

朔雲邊雪旗腳濕,禦柳官梅寒影疏——韋太後在金國度過的那些風雪交加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到了南宋之後貴為太後,可以享受宮廷的富貴生活了。朔雲邊雪,是指北方的雲氣、邊地的風雪。旗腳濕,指北方氣候苦寒惡劣,旗尾經常被風雪打濕。

向來慈寧隔沙漠,倩雁傳書雁難托——韋太後回南宋以前,因為相隔遙遠,不能與南宋互通音信。慈寧,指慈寧宮,太後居所。雁傳書,語出《漢書·蘇武傳》,漢代蘇武出使匈奴被羈留,漢昭帝即位後要求匈奴把蘇武放回,匈奴假言蘇武已死。後來漢朝使臣再次見到匈奴單於,謊稱天子在上林苑中射到一隻大雁,雁足上係著書信,上麵說蘇武在某處澤中。單於聽後信以為真,於是將蘇武放回。這裏用此典故切合韋太後羈留的境遇。

迎還馭彼何人,魏武子孫曹將軍——迎回太後鸞駕的是誰啊,原來是曹將軍的後人曹勳。(ɡuī)馭,指太後的騎乘。,淺黑色的馬。“魏武子孫曹將軍”,是用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將軍魏武之子孫”句意。魏武,指曹操。曹丕稱帝後追封曹操為魏武帝。曹勳並不是曹操後人,“魏武子孫”隻是取其同姓。

將軍元是一縫掖,忽攘兩臂挽五石——曹勳本是一介儒生,然而在緊急關頭立下大功,勇氣膽量不遜於武將。縫掖,大袖單衣,古儒者所服。亦指儒者。《後漢書·王符傳》:“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攘臂,捋起衣袖,露出胳膊,常形容激奮的樣子。挽五石,能挽五石弓。古代以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五石弓即需六百斤拉力才能拉開的弓。

長揖單於如小兒,奉歸慈輦如折枝——曹勳出使金國表現得不卑不亢,視單於為黃口小兒一般;迎回韋太後就像是為長者折枝一樣輕鬆。長揖,拱手高舉,自上而下行禮。紹興和議後,南宋向金稱臣,曹勳對單於行長揖禮而不是跪拜有蔑視的意義。折枝,折取草莖樹枝。喻輕而易舉。語出《孟子·梁惠王上》:“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一說折枝為按摩。

功蓋天下隻戲劇,笑隨赤鬆蠟雙屐,飄然南山之南北山北——曹勳把汗馬功勞當成兒戲一般,功成名就之後明哲保身,飄然歸隱。隻戲劇,好像兒戲一般輕鬆。赤鬆,即赤鬆子,相傳為上古時神仙。蠟雙屐,以蠟塗木屐。語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或有詣阮(孚),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後因以“蠟屐”指悠閑、無為的生活。南山之南北山北,據《後漢書·法真傳》記載,有人勸說法真出仕,法真回答說:“若欲吏之,真將在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矣。”

君不見嶽飛功成不抽身,卻道秦家丞相嗔——曹勳歸隱之舉何其明智,你看嶽飛不知道功成身退,簡直是不識時務,他最終被殺難道要怪秦丞相發怒嗎?南宋愛國將領嶽飛被奸相秦檜害死,正與秦檜同金議和,派使臣到金國迎回韋太後同時。詩人“曲終雅奏”,點明全詩的諷刺意義:在這幅譙國公迎請太後圖母子重聚畫麵的背後,其實是一幅賣國求和、曲殺忠良畫麵。

這是一首題畫詩。譙國公迎請太後圖所畫的是紹興十二年宋高宗迎回其生母韋太後的情景,畫中是“萬國春風百花舞”的感人場景,但在詩人看來紹興議和屈膝投降,進貢稱臣,誅殺大將,最終不過換回屈辱的“和平”以及一個老寡婦韋太後,這一場麵其實是讓人羞愧的國恥。楊萬裏作為在朝官員,這種身份使得詩人不得不用曲筆諷刺的方法表達自己的觀點。

此詩從開篇到“飄然南山之南北山北”句,均是讚語,從第四句紀畫到“禦柳官梅寒影疏”是寫韋太後回到南宋與高宗相見的“盛事”,後麵十一句是寫曹勳迎回韋太後的功績,以及他功成歸隱的選擇。詩的最後兩句是石破天驚之語,點明了全詩的諷刺內涵,詩人用責備語氣說嶽飛不知功成抽身,加重了諷刺的效果。在最後兩句之前,讀者看到的是掛念母親的高宗、曆經磨難的韋太後、立下功勳後飄然歸隱的曹勳,而最後兩句卻突然出現了這一曆史事件中的另外兩個人物——一個是主戰派的大將嶽飛,他雖然立下赫赫戰功,最終卻被害致死;一個是主和派的核心人物——奸相秦檜,他殘害忠良卻平步青雲。這兩個人物的出現讓讀者猛然驚醒:韋太後的回鑾“盛事”其實是充滿了屈辱和血腥的交易的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