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屑卻愁瓊易尺,揖芬良愧墨難加。

揩摩病眼寒燈永,惆悵東京總夢華。

詩題是:《壬戌長至節雲鄉兄遠惠其新著賦句報之》。

是為序。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三日,北京東城

原版序三

陳兼與

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不唯是今天的首都,也是曆史上的首都。城闕宮殿,苑囿園林,紅牆繚繞,碧瓦參差,那種莊嚴巍煥的氣象,在世界各國都會中,具有獨特的東方標格。加以玉泉翠柏、花市斜街,郊外香山、西山、房山、潭柘、戒壇諸勝,以北地的水深土厚,又兼有江南林壑之美,天然的賦予,尤是不可及。北京本是古幽燕地,固有本地風光。但經過遼、金、元、明、清數代的朝市變置,它的禮俗風尚以及文物技藝各方麵,都帶有幾個民族色彩,內容是多樣的,生活是極其豐富的。盡管有些禮儀習俗,隨著時代的進展與封建迷信的破除,逐漸消失,有的已成為曆史的痕跡,但鄉土的歲時景物,實對人有一種感召力,作為曆史文獻,自值得予以回顧;作為鄉風土俗,更值得予以記載。

雲鄉博聞好古,留心掌故,近撰《燕京鄉土記》,內分歲時風物、勝跡風景、市廛風俗、飲食風尚《飲食風尚錄》部分於二○○四年版《鄧雲鄉集》出版時編入《雲鄉話食》一書,本次整理從該版不變。——編者注數錄,敘事翔實,筆墨爽利,引人入勝。近日看了電影《駱駝祥子》和《城南舊事》,其中隻是片段昔時的北京風貌,已吸引了許多觀眾,評為最佳影片,受到國際讚許,足見人們對北京鄉土風物的感情,是多麼親切。雲鄉此書出版,也一定會不脛而走了。

我在北京度過少年和壯年時期,是我第二故鄉,半世紀前還協助湯用彬先生編輯過大型文字畫冊《舊都文物略》,與燕京鄉土之因緣,不可謂不深。可惜別來已三十多年了。搖鼓賣線,銅碗敲冰,沿街叫賣的清脆的順口溜,還時時縈回於腦際。春日廠甸的集攤,前門廊房一帶的燈市,夏日的北海泛舟,來今雨軒雪藕,以至於慈仁寺鬆,龍樹寺槐,崇效寺楸和牡丹,法源寺栝和丁香,暘台杏花,南北河泊荷花,極樂寺海棠,所有這些,往日流連吟賞的地方,至今還懷念不值。雲鄉此書可以作為宗懍《荊楚歲時記》看,也可以作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看,與近人震鈞之《天咫偶聞》、張次溪之《北平歲時誌》、陳宗蕃之《燕都叢考》及一九三五年北平市政府所編之《舊都文物略》可以互相補充。對於北京掌故,史實考證,民間軼聞,都有其價值。正足以發熱愛鄉土之深情,增懷念燕京之遙思;不唯有益於今日讀者,亦將影響於日後之流傳。

我老益不文,對於雲鄉此著,不能有所增重。雲鄉索為弁言,隻能就我的感想寫了一些,持以就正!

一九八三年六月,時年八十七

原版序四

柳存仁

我小時候開始讀一點西方作者寫的小說,還是從文言的譯本裏,才讀到雨果(Victor Hugo舊時的譯音作囂俄)的長篇《孤星淚》(Les Misérables)。這是兩冊的節譯本小書,收在當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第二集》裏麵的。雖然我當時也很欣賞這套叢書裏的許多別的小說,但是教育我並且給我印象最深的,教我稍微知道一點好的小說裏麵應該有的、高尚的人生意義,這大概是最早的一部啟蒙書籍了。可惜這部書上似乎是沒有印出譯者的名姓的。其後又經過許多年,我又發現這書雖然首尾俱全,其實是節本,還有很多繁複的情節都割棄了不曾譯。我於是又去找到《現代文庫》裏它的英譯全譯本來讀。這個英譯本奇厚,有一千六百多頁。我因為太喜歡這部書,又早已知道它的結構大概了,就分開來每天隻讀十五六頁,把它細細地咀嚼。在這個細研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件事:雨果對巴黎這一座大城的曆史太熟悉了,不但裏巷街道,被他描寫得生動親切,如數家珍,甚至於連巴黎的溝渠、水道,委曲瑣細他都熟到透頂,所以他的書裏有好幾處都利用這些活的知識去安排他的曲折變化、不容易料得到的情節,卻能夠教讀者們心服口服,相信他描寫的自然、真確。因為對十九世紀中葉雨果寫的巴黎的街道感到親切,我在一九七三年有機會在巴黎小住過幾個月,就曾到書坊去嚐試覓尋有多少像雨果所寫的專以繁複的巴黎裏巷街道的風土和曆史做題材的書籍。敢情一找就是一大堆!那須不是指導遊客們食宿遊覽用的廉價的brochure,卻是趣味盎然,有說有敘,襯得起一座世界大城的像樣的著作!這樣的書,假如把巴黎換上了北京,我想雲鄉先生的這一部《增補燕京鄉土記》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了!隻是今天能夠這樣寫的書,我們還沒有一大堆,這就更使我們愛讀這部《鄉土記》的人,對這書在初版之後不到幾年,就得到增補重印的機會,更加覺得高興的了。

我把巴黎這個歐洲的大都來比北京,今天的讀者們大概都會同意這不是僭妄,自然也不是阿好。然而我更有一層主意必須在這裏一並說明的,就是我找到的那些描寫巴黎的風貌的書多數還是現代人寫的,因此那裏麵除了有今日的真實的生活情味之外,還不免有一點“怊悵舊遊,留傳佳話”的思古之幽情。這大概是凡是人類的共通的感性,不因時地國籍的分別而異罷。大凡在巴黎多逗留過幾天的人,除了熟悉那些匆匆忙忙的遊客們坐在旅遊車裏可以“臥遊”的勝地之外,到了許多令人感慨係之的場所,就不免更要細想想,多看看。譬如說:看過了著名的傷兵院,聖路易教堂地下長眠的拿破侖的墓穴——那門外的牌子莊肅地寫著“這裏是一座神殿,不是博物院,請勿喧嘩”——之後,也不妨問問老巴黎Porte de Clignancourt一帶賣舊貨的跳蚤市場(Marche aux Puces)在哪兒。看過北京的故宮、三大殿、北海、頤和園……這一串旅遊的快覽必備,也會打聽一下,從前著名的天橋這塊大眾娛樂的中心現在怎麼樣了?三百年來詩酒風流的江亭是什麼地方?雖然今天的北京也像巴黎那樣,現代科技新建設值得稱讚的地方實在不少,但是這些簇新的東西人有我有的貢獻是全世界都差不多的,可是說明曆史是延續的和繼續生發的那些實證,對於一個大都的居民或遊客卻似乎更有絕大的、永恒的吸引力。明朝崇禎末年李自成打進北京射進皇城西安門門洞匾旁木柱上麵的那一枝箭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保存在那裏,如果還在,那肯定會是一個人人花錢都要去瞻望一下的目的物;這在巴黎,也有凡爾賽宮(Versailles)的禦花園外麵一條岔道可以通到相距不遠的充滿了鄉村風光、木樓屋舍、細柳清溪的小垂濃花園(Petit Trianon):那是在法國大革命時不幸上了斷頭台的路易十六的奧地利籍王後瑪麗·安東妮(Marie Antoinette)生前的樂遊之地。這裏遊人來的也特別的多,在凡爾賽宮正宮的地下一層王子們住的一間房間裏,現在還保存著一大塊手織的地毯,是瑪麗·安東妮死前在監獄裏兩年的作品。這些事物,不論它的主人的身份、心態和處境怎樣,在法國人的心裏都是感到驕傲的,因為它們是別的國家沒有的地方,沒有的東西。那裏麵代表了一個摶合了的民族掙紮向上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