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大多都是半世紀前的舊事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剛剛進中學的孩子,“七七事變”前三十年代中葉北京的種種一切,不隻是在我的生命的底片上曝了光、顯了影,而且已全部融化在血液中了。三十年代的北京,基本上還保存著五百年間所形成的北京鄉土風味的餘韻。我母親是生長在北京,身曆過“庚子”的人,因此我從小就聽她講老北京的故事,由“紅燈罩”的“倒打抓髻”說到“青豆嘴炒麻豆腐”……這些都是我寫《燕京鄉土記》的基礎材料。這些瑣瑣碎碎的舊事,有時不用想,它常常會忽然顯現在我記憶的屏幕上,那樣生動,那樣情深。另外,我也歡喜看那些有關北京風土的書,如《帝京景物略》、《燕京歲時記》之類。即使一張舊戲報或舊包裝紙,都能引導我看到曆史的生活痕跡和領會鄉土的情趣。美好的記憶,是常常寄托在最細小的事物上的。二三十年代的孩子們,都有過積攢煙卷畫片的記憶,直到今天老人談起來還津津樂道。而我曾還有過攢中藥小畫紙的美好記憶。一九三七年前後,我常常到鶴年堂給母親抓藥,那時中藥,是每一味藥分別包成小包,然後再彙總包為大包。每一小包中都附一張寸半見方的木版印的說明,白紙紅字,有圖有文,十分好玩。什麼厚樸、當歸、鬱金、山藥等等,看看圖再看看字,可以記住不少中藥的文字。今天有誰還記得這點北京味呢?此隻不過是“北京味”的雨簾中的一個小雨點兒。

悠悠歲月,幾十年過去了,舊事的回憶,是甜蜜的,也是零星的,像是夜空中的浮雲和繁星,忽而這塊飄來了,忽而那塊飄走了;忽而這顆星閃亮了,忽而那顆星隱沒了。因此這些回憶,既不是曆史,也不是資料,寫出來的隻是憑借思念徘徊所得,可說是一些斷簡殘編的東西。昔人嘲笑蹩腳的史書,是“斷爛朝報”,那我的恐怕連斷爛朝報也比不上。因為“朝報”也者,即使斷爛,所記也是軍國大事,哪裏會輪到生活瑣事、青菜豆腐呢?我的所記,充其量不過如打小鼓的筐子中的玩藝兒,一堆破爛雜貨而已。雖是一堆破爛雜貨,作為文稿來看,也總不脫離舊時燕京風土這個中心題目,我也就終於寫成這樣一本不起眼的書。敝帚自珍,癡態可掬,難免要被一些大作家嘲笑了,但我還誠懇地期待著讀者的批評、指教。

最後,還要聲明一下,這本書是在繼《魯迅與北京風土》成書之後寫的。因為所談均是北京的舊事,雖然後者較前者範圍大得多,但既在同一範疇之內,個別地方仍難免有重複之處,這是需要在此說明的。

本書在出版過程中,得到不少師友的熱情關懷和大力幫助:

聖陶仁丈年來視力衰退,但仍以九十高齡,為本書題了書名,並且一再垂詢出版情況。老人家的誠懇關懷,不惟使我衷心銘感,更使我服膺不已。作文必先作人,正筆先要正心,其獎掖後進熱情樸實的風範,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

顧起潛、周玉言二位先生在百忙中為本書寫了序言;半世紀前《舊都文物略》的編者之一陳兼與(聲聰)丈,以耄期之年,也撥冗為本書寫了序;王運天兄為本書拍攝照片;鄧之誠先生哲嗣鄧珂兄為本書提供了珍貴照片底片;親戚魏經南幫助抄稿,在此一並表示衷心的感謝。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八日、甲子夏至前四日,記於水流雲在軒雨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