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一九八六年上海文化出版社版《燕京鄉土記》後記,二○○四年版《鄧雲鄉集》未錄,現移來作為後記。——編者注

幾年前,在我寫完《魯迅與北京風土》之後,常常和朋友們談起“七七事變”以前北京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舊事,大家都感到是很可貴的民俗材料,可惜有的限於前書的體例,沒有能夠寫進去。這樣,不少朋友便鼓勵道:為什麼不再寫一本完全以北京鄉土為中心的書呢?我聽了感到既歡喜、又畏懼,有些誠惶誠恐。為什麼呢?一是要寫這樣以半世紀前北京鄉土為中心的書,我必然要沉溺在童年、少年時代的記憶中去,“憶昔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樹千百回”,人生還有比回憶童年、少年時代生活更有興味的事嗎?但是又想到,前寫《魯迅與北京風土》是以《魯迅日記》為綱,寫起來有個範圍;那是為魯迅研究工作提供點微不足道的素材。現在寫純以北京鄉土為中心的書,範圍這樣大,該如何下手呢?寫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再有關於北京鄉土的文獻,曆史上名作不知有多少,孤陋如我,又何敢輕易下筆呢?這就是我在寫這本書時的矛盾心理。但是在師友們的幫助下,我還是鼓起勇氣動筆寫了,這樣斷斷續續的,以隨筆小品的形式,寫成了這部《燕京鄉土記》。

在我寫作過程中,常常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名言:“發思古之幽情,往往為了現在。”《燕京鄉土記》的內容,主要是在憶舊的基礎上寫成的。回憶這些舊事的用意,從魯迅先生的這句話裏就可得到初步的答案。現在和將來的讀者,從這些膚淺的記敘裏,能有一二會心處,覺得還稍有可取,能增加一點對昔時北京鄉土風俗的理解,那就達到我寫這書的初衷了。

這本書以記敘風物鄉俗為主,包括衣食住行、歲時節令、人情來往、土宜物產,都是些生活中至細至瑣的事,而又是與生活關係非常密切的事。我國傳統上,最早十分重視這方麵的著作,《禮記·月令》就是很好的明證。《詩經》中也載有很多風土民俗的好材料,不知什麼原因,後來這方麵著作越來越稀少了。即使有所出現,也沒有《月令》記敘得那樣生動。如漢代應劭的《風俗通義》,名義上是介紹秦漢時代的生活風貌,實際內容談神鬼、說封建占了很多篇幅,而且文筆也毫無情趣,讀起來枯燥無味。因之很難從中了解秦、漢時代人民生活的點滴風貌。聯想到近年關中出土珍貴文物極多,如洋洋大觀的秦代兵馬俑,極為精美的秦代銅製車馬,但可惜這些都缺少詳細生動的文獻記載,不能與實物加以配合,無法讓後人了解當時社會的繁盛生活內容,以及它所達到的高超精美的工藝水平,多麼遺憾呢?試想,塑造那麼許多兵馬俑該需要有多少高手藝人呢?他們怎麼學的手藝?他們在塑兵馬俑之前是做什麼的呢……一連串問題得不到回答。假如,秦漢時流傳下一二種像《東京夢華錄》那樣的書,該多麼好呢?梁代宗懍《荊楚歲時記》是一部很有情趣的風土書,遺憾的是分量少了一些。北魏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也夾有不少風土材料,不過究竟比較專門,不完全是寫風土的書。唐代近三百年中,在它的前期,顯現了中華民族經濟文化最燦爛的一頁。我們想象開元、天寶之際,長安城該有多麼繁華,人民生活必曾有不少新的麵貌和習俗,可惜曆史上缺少這樣一部記載其社會風貌的書留傳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讀杜少陵西蜀、夔州諸詩,常常寫到長安舊事,無限情深,但均以詠唱表現之。常想少陵當日,為什麼不寫一部細致的生活回憶錄呢?真感到《杜工部集》中的《進三大禮賦表》以及《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等等,是最大的筆墨浪費了。“曆曆開元事,分明在眼前”,究竟都是些什麼呢?使千古之下的人們,常常對此思念遐想不值。偶然看唐人詩文,遇到一鱗半爪的風土資料,總感到無比珍貴,耐人尋味。如陳鴻《長恨歌傳》寫道:“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於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於庭,號為乞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