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瞎子如果健在,大概有八九十歲年紀了吧。我四十多年前在一家堂會上遇到他,聽他說如何用馬蘭葉子含在嘴唇上練學蛐蛐叫,那時他已四十多歲了。
說起學各種禽鳥叫聲,不禁又想起善學驢叫的相聲家高德明。學驢叫在古代也是有過的,《世說新語》中有著名的學驢叫的故事:一個人死了,他的朋友在他生前愛聽他學驢叫,在他死後,他的朋友來吊喪時也大學起驢叫來,用以哀悼他的朋友,其音極哀愴,故事十分感人。古詩雲:“蕭蕭馬鳴。”馬叫、驢叫的聲音蒼涼、高亢,並非惡聲,所以兩晉人物學其叫聲。幾十年前高德明說相聲,也學驢叫,倒也還有點古意。
當年說相聲,能夠上雜耍園子、登台表演的並不多。民國初年,著名相聲演員徐狗子能登台表演,一時很紅。清宮最早裝上電話時,宣統皇帝第一次打電話,就是打給徐狗子的。叫通電話以後,隻說了一句:“你是徐狗子嗎?”就掛上了,宣統竟因此大樂。但是徐狗子還不能演大軸,隻能說是第二,大軸還要讓給鼓王劉寶全。相聲更多的演出,是擺地攤。侯寶林最早說相聲,就是夏天在什刹海河沿,冬天在鼓樓後頭地攤上。
所謂地攤,就是在平地放一張桌子,四周用長板凳圍成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長方形,聽的人或坐在板凳上,或站在四圈聽,聽一段,演員或他的助手就用小笸籮要錢,叫“零打錢”。擺地攤的地方,多在東西廟會(隆福寺、護國寺)、鼓樓、夏天什刹海荷花市場等處。天橋也有不少相聲攤,習慣上被人叫“街南”,即珠市口南。那裏說相聲的不為街北的藝人所重視,即使說得很好,也很難晉升到雜耍園子登台。因此各廟會的藝人都不願意到天橋去,而天橋自有地頭蛇,他們去了也難以立足。
抗戰前夕,一九三七年一月間西單商場起了一場大火,過了幾個月,在北麵空地上建立了臨時商場。說相聲的張傻子等人擺地攤,湯瞎子、高德明等人也在一起說,生意不錯,但淪陷之後,有的人沉淪了,便風流雲散了。其後西單商場重建起來,在商場後門,“老蘑菇”常連安搭了一個大鋁皮固定棚子,找了許多人專門說相聲,起名“啟明茶社”。裏麵雖然十分簡陋,破桌子、破板凳,而且是零打錢,但是比起擺地攤要強多了,有屋頂,有門有窗,不愁雨雪,聽的人很多。隨進隨出,每聽完一段就要一回錢。當然也有不少愛占小便宜的人,聽完一段便起身溜走,因而收錢時,有在台下收錢,有站在台上瞪眼盯著聽眾的,那目光咄咄逼人,付了錢的人也有坐立不安之意。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說相聲的也要吃飯哪,而且不少人還是拉家帶口的,如果都是聽了一段就一走了之,說相聲的揭不開鍋又去找誰呢!
過去北京唱戲賣藝,講究開碼頭,要大紅大紫,必須由北京出去,開過大碼頭再回來,才能成名。“四大名旦”包括梅大王在內,也無一不是如此。唱戲的都講究去上海,說相聲的則很少去上海,大部分都是去天津。在天津紅起來,然後再回到北京,那就要名噪一時了。啟明茶社主持人“老蘑菇”常連安的長子“小蘑菇”就是在天津出了名,成名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天津演出。另外啟明茶社有一個郭榮啟,離開北京,也到天津出了名。拿手的段子是學天津婦女“鬥紙牌”,學天津婦女口吻,惟妙惟肖。天津當時有幾個大雜耍園子,如天祥市場樓上、小梨園等等。不少雜耍演員,都是在這些地方成名的。
侯寶林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北京落地攤時,自是沒有什麼聲名,很少人知道他。但他到天津說了幾年之後,很快聲譽鵲起,再回到北京,那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待他成名後,北京再請他回去表演,在當時就是叫作“重金禮聘”了。他表演的地方,也不再是什刹海河沿的地攤上,盡管在那大柳樹下地攤上表演,更加瀟灑舒服,但世俗聽眾卻不欣賞這個,卻要坐在劇場裏。侯寶林被禮聘到北京說相聲,似乎是在東安市場南花園升平遊藝場。在東安市場南頭,有一大片地方,俗稱“南花園”,其實一無花,二無園,隻是有兩家娛樂場所,如會賢球社、升平球社。升平球社樓下,就是升平遊藝場,演出雜耍,最後一個節目,就是侯寶林、郭啟儒的相聲。說相聲分“單口”、“對口”,單口是一個人說,像講故事一樣,晚近最善於說單口相聲的是張壽臣,他如果在世,可能有九十歲了。侯寶林則說的是對口相聲,這也像蘇州評彈一樣,是“雙檔”,分上下手。一個說,一個捧,二人要合作得好,侯、郭二人當時真有珠聯璧合之感。
雜耍園子講究什樣雜耍,就是有許多種玩藝,侯寶林在升平說相聲時,還有不少檔子玩藝,都值得一看,如王雨田、王桂英父女的抖空鍾,馬小榮的河南墜子,王佩臣的西河大鼓。那時王佩臣年紀已很大,唱單弦的謝芮芝叫她“王佩老大臣”,蓋江湖身世,亦頗有潯陽商女之感也。盡管前麵有這麼許多好節目,而侯寶林一出台,便馬上有耳目一新之感,台上、台下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這便是壓台戲的魅力。當時侯寶林正在壯年,精、氣、神正在旺盛,不過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縱無“少年子弟江湖老”之感,也是“老樹著花無醜枝”了。
桃李園
在西單商場桃李園聽歌,已是半世紀前的舊事了。我當時還是一個十分幼稚的大學生,偶然的機會,也作過幾次聽歌的座上客。
桃李園不是花園,是專唱大鼓書的小雜耍園子。近似乎落子館,又名“樂子館”。龍陽易實甫《哭庵賞菊詩序》雲:
天橋數十弓地耳,而男戲園二,女戲園三,樂子館又三,女樂子館又三,戲資三枚,茶資僅二枚……樂子館地稍潔,遊人亦少。有馮鳳喜者,楚楚動人,自前清以來,京師窮民生艱,遊民亦日眾,貧人鬻技營業之場,為富人所不至。而貧人鬻技所得者,仍皆貧人之財。
易哭庵詩序中說到的樂子館,是天橋的樂子館。我說的桃李園是在西單商場南麵臨街樓上,樓下都是賣舊書的鋪子和攤子。桃李園不同於天橋的樂子館,它是介乎雜耍園子和樂子館之間的。簡單說:雜耍園子是什樣雜耍,而且有文有武,文的如單弦、梅花大鼓、京韻大鼓、河南墜子、相聲等等。武的如耍壇子、耍盆子、變戲法、抖空竹等等。而樂子館則隻唱各種大鼓、單弦、河南墜子等。再有雜耍園子演員表演完就走,不在台前逗留,或是總的賣座位錢、賣票,或是唱完一段,零打錢(即拿一笸籮向聽眾要錢)。但聽眾一般不點唱。而樂子館不然,由一執扇者,到座位前向熟客人打開折扇,請客人點唱。扇麵上寫滿所唱段子的曲名,如《鬧江州》、《關黃對刀》、《王二姐摔鏡架》等。這把扇子,就是詩文中所說的“歌扇”。點唱者點好,持扇人即向台上高喝“請某某姑娘唱某某段子”,即由點唱者開賞。不點唱的人隻付茶資,可以白聽唱。這種樂子館主要在天橋。另外有一家最著名的,在王廣福斜街,叫“四海升平”,如蘇州北局的光裕書場一樣,是大鼓書藝人的大本營。著名的鼓王劉寶全都在這裏唱過。當年鼓書藝人,不論男女,有一種幫會組織,名“老合”,又名“合點”,屬於“五老”之一,樂子館又叫“坤書館”。其中有許多江湖切口,俗名黑話,內部人交談多用之,則名“春點”,對一般人則保密,有“寧舍一錠金,不舍一句春”的說法。如呼錢為“杵頭”,父親為“戧兒”,扇子為“葉子”,婦女為“果子”,姑娘為“鈴鐺”,錢多為“杵頭霍”,錢少為“杵頭念”等等。這是雜耍園與樂子館的簡單區別。而在雜耍園子中表演大鼓書、墜子的藝人,也都是樂子館來的,一般雜耍園子應的活兒一唱完,便又回到樂子館中坐在一旁,等人點唱。桃李園則二者兼之,既如雜耍園賣座,又如樂子館點唱。
桃李園的命名,自然是由於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它地方不大,也不過十來米見方。從樓梯上去,進門就是一個不足方丈的小台,如江南常見的書場台,台後牆上掛一“守舊”,紅緞繡折枝花卉和黑絨繡桃李園三字,台上照例高桌,兩把椅子,一擺桌後,一擺左手,是三弦、二胡的座位,右手鼓架子,都有舊桌帷椅帔。台前三張半桌,豎擺,一邊兩把椅子,共十二個座位,這樣一共大約四排桌子,共四十八張椅子,叫作“池座”,兩邊及後麵貼牆,都有茶幾椅子,就是邊座。坐池座的人隨時有被招呼點唱的可能。如連來三次,坐池座而不點唱,那就要遭白眼了。坐邊座則隻出茶錢,拿扇子的不來找你。當然你也可主動點唱。
桃李園一天作兩場,每天下午是票友清唱,也有內行參加,如住在報子街的張春彥,天天必到。住在八寶坑的臧嵐光有時也來,但臧有嗜好,雖然年輕,卻沒有張春彥精神好。晚上是坤書大鼓,照例七點左右開台,先由全體上台鑼鼓合奏,叫作“打通兒”,號眾聽客進場,表示已開始了。接著照例由葛恒泉老藝人唱快書,什麼春雲板、連珠串詞等等,那時他已是六十來歲的人,牙都沒有了,唱起來精神噴口還好。這場唱照樂子館規矩叫“發四喜”。葛恒泉唱完,照例由金萬昌唱梅花大鼓,金萬昌資格很老,與劉寶全同過台。上台也照例是藍線春袍子,黑禮服呢馬褂,唱“昭君和番”,最精彩。這一點與樂子館不同,樂子館發四喜之後,是小徒弟隨意演唱,叫借台學藝。而桃李園卻似乎是名角先唱。
金萬昌唱完,即開始點唱,如一時無人點唱,便由坐在台邊的唱手隨意依次演唱,當時有李蘭芳、李蘭芬、桂月秋、馬桂榮、馬小榮、汪淑珍等人。我因當時喜歡了解一點民間通俗文藝的情況,認識了京韻大鼓藝人白鳳鳴,及其家老四、老五,他們在商場後門開“茗園茶室”,演什樣雜耍。我因專聽大鼓,不看武場子,所以由茗園改到桃李園專聽邊座,兩邊演唱者來回趕場子。汪淑珍當時從白老四學藝剛滿師,唱得最好,在茗園唱第三四檔,常常桃李園唱完“群活”(即開台時大家齊唱),趕到茗園,唱完再趕回桃李園,反正都在商場,離得很近。汪還會唱架冬瓜(藝名)的滑稽大鼓。後來她與一教師結婚,改名入銀行當職員,脫離藝海,再不演唱了。現在知道她的人已極少,知道桃李園的人也恐怕不多了。前塵曆曆,渾如昨日,歌扇鼓板的桃李園,也隻是在夢中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