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引的這段詞,不是大鼓書,而是單弦岔曲。大鼓書唱詞,都是七字句加襯字,擴展為九字、十一字,句法始終是整齊的。而單弦牌子曲、岔曲,則多是長短句式,長的長,短的短,在唱法上比大鼓書似乎更複雜些。在什樣雜耍中,一般是少不了單弦的。單弦牌子曲、岔曲等,半世紀前由老藝人榮劍塵、謝芮芝、葛恒泉演出。後來空竹藝人王桂英也經常獻藝,但她當時還是小姑娘,向葛恒泉學唱快書,偶然一弄歌喉,也嚦嚦吐珠,毫無俗態。當然,今天這個小姑娘也是做外婆的年齡了。唱單弦、快書之前,一定先要唱個“岔曲”。出台時大體是這樣的:彈弦子的先出場,坐好,定定弦,拖著杏黃色絲穗的八角鼓放在高桌上,已經換上繡有該演員姓名的桌幃。藝人由後台一撩台簾走出來,長袍馬褂,黑緞子雙梁鞋,走到台前,向聽眾先鞠個躬,一語不發,拿起八角鼓,一抖穗子,便彈了起來,先唱一支“岔曲”,然後再作交待。
“岔曲”完全同蘇州評彈中的“開篇”一樣,不列入正書中,好像是肴饌上的菜碼一樣,吃也可,不吃也可。評彈的老聽客,有人愛聽“開篇”;聽雜耍單弦的,也有人愛聽“岔曲”。在詞曲上,“開篇”和“岔曲”稍有不同,開篇更文雅一些。如有名的《桃花扇》結尾“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便是“開篇”,實際抵得上一篇吳梅村的七古。而“岔曲”則較通俗,然而卻有鄉音的親切感,更有樸實的泥土氣。不妨舉一兩個小例子看看:
慢岔:“樹葉兒發,呀呀喲,姐兒打扮一枝花,俏皮不遇他。站在門前賣風流,手裏又把鞋——鞋扇兒納,他可故意羞答答。”
平岔帶馬頭調:“謹記謹記,萬一萬一,有封書信央煩你,千萬捎在他的家裏。有人之處你別和他講,無人之處你說幾句,你就說是相思害的意亂心迷。”
“岔曲”是北京八角鼓之一種,齊如山先生當年說:“吾國各地小唱之腔調至繁,而岔曲惟舊都有之。”可見這是地道北京玩藝。但在嘉慶、道光之際,曾傳到南方,太平天國前成書之以揚州為背景的小說《風月夢》記“雜耍”道:“一班雜耍,八角鼓、隔壁象聲,冰盤珠捧,大小戲法,扇子戲。”其中“八角鼓”就是“單弦排子曲”,因為演唱者手中要持一八角小鼓,據說這是清初八旗軍隊打勝仗之後,所創作的馬上自行娛樂項目,因此在過去唱八角鼓的大多是旗人,其唱詞也都是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人編的。而其唱詞大體可分三類,一是閑適的,內容多是退歸林下,講求自我享受,如“風雨歸舟”,繼承了詞曲傳統;二是男女愛情的,繼承了明代以來小曲“掛枝兒”等表現手法;三是講故事帶有滑稽成分的。還有把漢語、滿語詞句糅合在一起編的段子,如著名的《螃蟹段兒》、《升官圖》等等。把滿語、漢語寫在一起,於今不要說唱,知者亦寡矣。
三弦
道光時以揚州為背景的小說《風月夢》中寫雜耍場麵雲:
三個人上來將桌子擺在中間,有一個拿著一把大鼓弦子坐在中間,那一個人拿著一麵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個人抄著手站在右邊,那坐著的念了幾句開場白,說了幾句吉祥話,彈起大鼓弦子。
這裏說到“大鼓弦子”,是區別於江南說書的小三弦而言的。即北方雜耍各種大鼓、單弦伴奏的是大三弦,南方評彈伴奏用的是小三弦。大鼓要由三弦琴師伴奏。而評彈三弦,則是自彈自唱。任何唱大鼓的男女藝人,都離不開一個好三弦。如同唱京戲離不開胡琴,昆曲離不開笛子一樣。張恨水寫的《啼笑因緣》其中沈三弦這個人物刻劃得非常深刻。如不十分熟悉北京鼓書女藝人的生活,是寫不好這個人物的。
三弦之與鼓書藝人,是絕對分不開的。名藝人必然有一個名三弦,一般的藝人,三弦往往是他師父,因之,不少女藝人,尤其在未成名之前,常常是控製在三弦手中的。《啼笑因緣》中的沈鳳喜,就是控製在沈三弦手中的。
一個技藝精湛的名三弦,無論對於一個已成名的或未成名的“角兒”,都是十分重要的,所謂“好花還要綠葉扶襯”。因而昔時在北京雜耍界裏,出過不少名三弦,其中不少都是盲人。
第一位值得一提的就是王玉峰,這是清末民初北京最有名的一把三弦,當時不少名藝人都是由他來伴奏的。他從小雙目失明。當年失明的孩子,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跟師父學當算命先生,拄一根棍,敲一個“報君知”(中間鼓一個包的小銅鑼)或吹一枝橫笛串街走巷,給人算命;再不然就是跟師父學樂器,主要是彈弦子。
盲人兩耳的音感特別敏銳,所以學樂器都能學得很精。王玉峰彈三弦之出名,除去他給劉寶全等著名鼓書藝人伴奏得好之外,更主要的是他能用三弦摹擬各種聲音。不但能彈西皮二簧,摹擬譚叫天、汪大頭(桂芬)、程長庚等人的唱腔,能彈生、旦、淨、末、醜各種角色的唱腔,而且能用三弦演奏洋鼓、洋號、步兵、馬隊的各種口令,軍隊進行操練時的聲音,聽起來有如千軍萬馬,惟妙惟肖,實際隻是一把大三弦。
蘭陵憂患生《京華百二竹枝詞》雲:
操步齊來音樂鳴,三弦雙手萬人聲。
歌彈金鼓都奇肖,兩字無慚絕技名。
詩後注雲:“有瞽人王玉峰者,能三弦子,彈出各名角全出戲劇,逼真逼肖,金鼓絲竹,以及叫好之聲,無一不備。其彈學生軍樂,直聞千百人聲音腳步,令人神往,真不愧一時絕技弦子王玉峰之稱。”這是本世紀初同時人對他的評價。
王玉峰在民國初年就去世了。學他藝術的值得一提的是盧成科,也是盲人,也能用三弦彈出各種聲音,洋鼓、洋號、汽車發動、火車發汽,十分有名,謂之“巧變絲弦”。我聽過他給王佩臣伴奏,王佩臣唱的是西河大鼓裏的怯段子。即基本調門是西河調,專唱如《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摔鏡架》等稍帶滑稽的風月段子,用鼻音,自成一功。有一個段子報不少湯名,如冬瓜湯、黃瓜湯、蘿卜湯等等,她每唱一湯,三弦便彈一個湯,音調同王佩臣一模一樣,王佩臣故意唱了幾十種,他也彈了幾十種,真是珠聯璧合的絕技,盧成科之後,再無傳人,“巧變絲弦”也絕響了。
相聲
《紅樓夢》第三十五回寶釵對薛蟠說:“你不用做這些象生兒了。”道光時《風月夢》中所記:“一般雜耍,八角鼓,隔壁象聲……”同、光前“百本張”俗曲《護國寺》也寫著“……倉兒的象聲據我聽來全無趣味……”說明清代自乾、嘉以來,都是寫作“象”的,什麼時候“象聲”寫成“相貌”之“相”,還說不清楚。
說相聲,廣義地來說,似乎就是說笑話,目的在引觀眾一笑。按照說相聲的人在台上交代:是“逗得您哈哈一樂”。當然,這是最普通的說法,如果說得再高深一些,那就要提到什麼幽默、諷刺等上麵去,追本溯源,可以直數到漢代的東方朔之類的人身上,甚至更早太史公《史記》有洋洋大觀的《滑稽列傳》,所記什麼“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之類的話,也可以算作相聲、俏皮話等的始作俑者了。幽默是一種專門的學問,最高的幽默境界,甚至是帶有哲理的,可惜幽默大師林語堂博士去世了,自從他老先生一去世,這門學問也就似乎再無人談起,未免有點廣陵散之感了。
如果就相聲說相聲,那倒是一種雅俗共賞的東西。北京人很少不愛聽相聲的,雖然有人聽完了,會說一聲“耍貧嘴”,但愛聽還是照樣的愛聽。相聲是北京語區的一種特有民間曲藝,講究的是“說、學、逗、唱”。相聲如果不用北京話來說,味道就兩樣了。我聽過四川人用成都音說的“扒馬褂”,很風趣,別有一種辛辣的味道,正像四川人愛吃紅辣椒一樣,熱乎乎的能使人笑出一身汗。但後來聽用上海話說的“相聲”,應該叫“滑稽”,就覺得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不能說浮淺,隻是覺得太勉強,沒有評彈中的滑稽地方有味道。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感覺,自然也有不少愛聽“滑稽”的朋友,這點請恕我直言。
相聲的四字真言,所謂“說”,主要是說笑話,“學”是模仿各種聲音,“逗”是裝扮各種怪樣子,招引觀眾笑,“唱”是唱蓮花落之類的歌詞。這四樣各有一功,有的人長於說,有的人長於學。而學也不同,如學各種方言,學各種唱腔,學各種鳥獸叫聲,以及學其他聲音,後者就近於口技了。在《聊齋誌異》中有很著名的故事。晚清人王韜筆記中,記京師口技藝人小畫眉之事,說他學蟋蟀叫,學子規啼聲,惟妙惟肖,聽的人在台下聽著聽著,不覺忘情,會動了思鄉之心,掉下思鄉的眼淚,可以想見他藝事之精。小畫眉是同治、光緒間人,姓郎,其師傅姓楊,叫楊畫眉,所以他叫“小畫眉”。
侯寶林在“學”字上,是十分有功夫的,不過他的“學”,不是學禽鳥鳴聲等等,而是學方言,學各種流派的唱腔,他的拿手好戲是“學方言”,不隻是一個相聲段子,而且可以說是一則很有價值的語言學教材和資料。他非常善於學喊北京的各種市聲。如賣西瓜的聲音,賣菜的聲音,賣糖葫蘆的聲音,賣硬麵餑餑的聲音等等,都是悠揚動聽的,侯寶林學起來也都惟妙惟肖。如從歌唱藝術水平來評價,北京舊時賣餛飩的在夕陽西下的胡同中吆呼的一聲:“餛飩哎噢——開鍋噢——”那感人的魅力,絕不亞於鄧麗君的名歌《賣餛飩》。隻是當年百代公司沒有給餛飩挑子的市聲灌唱片,所以現在人們聽不到這種美妙的市聲了。清朝末年,有一個署名“閑園菊農”的人,真名蔡繩格,寫過一本小書叫《一歲貨聲》,用文字記錄了北京當年一年中的各種小販走街串巷叫賣時的貨聲,可惜的是,隻有文字,聽不見聲音。因而真想建議侯寶林,模擬當年各種市聲,灌一套唱片,製一套錄音帶,這就可以成為有聲的《一歲貨聲》,不但不讓蔡繩格專美於前,而且可以藏之博物館,以垂久遠,但不知寶林以為然否?
侯寶林對於學蟲吟鳥鳴等等,好像是不大擅長,沒有聽他表演過。晚近善於口技的是湯瞎子,真姓名叫湯金城,因為他眼小,又有點近視,看東西或在台上表演,總愛眯起眼來,所以別號“瞎子”,後來也就成為藝名了。他是專門表演口技的,第一善於表演蟋蟀叫,文言就叫“蟲吟”,北京話又叫蛐蛐叫。他能表演不同的蛐蛐叫聲,大蛐蛐、小蛐蛐、鬥蛐蛐一個勝利之後的振翅高鳴,但叫得正在得意的時候,突然“咯咯”一聲,又被公雞吃掉了。他還會學兩個狗打架,一個大狗,一個小狗,“汪汪”地為了一根骨頭爭個不停,他一邊學不同的狗叫聲,一麵又用語言解釋這兩個狗叫的意思。如:一個搶到一塊骨頭,另一個也想分一點吃;一個不肯給,一個要硬搶,每汪汪幾聲,都有其含義在,大小狗吠聲既學得惟妙惟肖,其解說詞又十分滑稽,什麼“我來點怎麼樣?”,“老啦——我搶著的給你吃?!”等等,既能招人笑,又有比較深刻的諷世味道。他還會學吹洋號,不過隻是娛樂性質,沒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