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鼓
唐大郎先生去世已多年了,去世前數年在《大公報》上經常寫舊詩。有一次他寫詩說到唱京韻大鼓的“小彩舞”(這是藝名,真名駱玉笙),這也是碩果僅存的老藝員了。有人問起我一些大鼓書的情況,在此就把當年北京大鼓書的遺事說說吧。
大鼓書的曆史本來很早,可以遠溯到宋代,陸放翁詩“負鼓盲翁正作場”,就是最早的“大鼓書”,但恐怕和近代的大鼓書還有些區別,其間如何溯其源流,述其演變,那是專門家的事,這裏不必多說,這裏隻說說北京舊時的大鼓書。北京當年的大鼓書,種類可分為京韻大鼓、梨花(也叫鐵片、犁鏵)大鼓、怯大鼓也叫滑稽大鼓等。京韻大鼓又分文、武兩派。武派有動作,俗名“刀槍架”,用手中的板和鼓楗作各種示意動作。文派不加動作。
大鼓書在清代同、光之際,盛行於北方山東、河北、奉天各省。《老殘遊記》中描寫黑妞、白妞唱大鼓書,寫得十分生動。魏元曠《都門瑣記》記雲:“大鼓書……以架支鼓,鼓小而扁,兩麵皆可擊……左手拍板,右手擊鼓,師以三弦葉於門外,有昭君出塞、南陽關、繞口令等,其音繁碎急促,有一氣至一二十句者。”劉鐵雲在《老殘遊記》中寫的是梨花大鼓,魏元曠寫的沒有說明是什麼大鼓,但總之這麵直徑一尺的扁鼓,一把大三弦是少不了的。所不同的,是手中的“板”和唱的調子,最早大鼓書是來自農村,全用金屬“板”,有銅有鐵(實際是鋼的),兩個四寸來長的月牙形薄片,拿在左手中,中間夾一手指,輕輕敲擊,發出很脆的響聲,如梨花大鼓、西河大鼓、奉天大鼓、梅花大鼓、樂亭大鼓、怯大鼓等等,都是用金屬“板”,俗稱“梨花片”,實際就是“犁鏵片”的諧音。光緒中葉有鼓書藝人霍明亮始創新腔,改金屬板為檀木板,這才出現了擊“檀板”的京韻大鼓。其後出現了專唱京韻大鼓的宋五、胡十,人稱宋五先生、胡十先生,才把京韻大鼓發揚開來,再傳給劉寶全,名盛一時,被人稱之為“鼓王”,此後唱京韻大鼓的就逐漸多起來。
在大鼓書的唱腔上,大約以梅花大鼓最抑揚婉轉,因而又稱“梅花調”;以梨花大鼓、樂亭大鼓等最纏綿回蕩,唱時帶有“鄉音”,有濃厚的泥土氣。西河大鼓又稱“西河調”,演唱長篇故事,腔調較平淡,少變化;京韻大鼓完全用京音演唱,較為慷慨高昂,唱腔先緩後急,逐步加緊,有幾個音節特別拔高,有時在中間還夾唱一段反二簧,更為蒼涼。小彩舞的名曲《擊鼓罵曹》、《徐母罵曹》,都是十分典型的京韻大鼓。
各種大鼓書演唱的內容各有不同,一般京韻大鼓都是以武段子為主,如《關黃對刀》、《洪武爺遊武廟》、《華容道》等等,其中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大西廂》,這是把張生和崔鶯鶯、紅娘的故事北京化了。劉寶全當年一出《大西廂》準賣滿堂,以六十來歲的老頭子唱:“二八地那個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那末不大點兒病躺在了牙床……”唱起來精神抖擻,妙趣橫生,是有一些滑稽成分的,所以人們特別愛聽。其後京韻大鼓武段子著名藝人如白鳳鳴、良小樓、林紅玉、小彩舞等,唱《大西廂》都是按照劉寶全的路子唱的。劉寶全稍後,有白雲鵬者,也唱京韻大鼓,別開蹊徑,不唱帶刀槍架的武段子,改唱文段子,以韻味見長。他擅長的有不少《紅樓夢》的段子,如《黛玉焚稿》、《寶玉探晴雯》等,還有《劍閣聞鈴》等。《劍閣聞鈴》唱唐明皇、楊貴妃故事,十分纏綿哀怨。據說是清末北京俗曲著名作者韓小窗的稿子。當年韓小窗寫過不少大鼓書唱詞,這種唱詞均以七字句為主,唱時可以隨便“襯字”,用韻用“十三轍”,不分平仄,如“發花”轍、“回來”轍等等。
梅花大鼓不唱武段子,都是文段子,最常唱的曆史故事如《昭君出塞》,“惱恨奸賊毛延壽,把哀家的美人圖送與了番營……”行腔回蕩,吐字很尖銳,而且沒有動作,較之京韻大鼓還難唱。梅花大鼓中有不少風土氣息很濃厚的段子,如《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摔鏡架》等等,曲中完全是俗語,運用純熟,流利洗練,刻劃細膩,如《十針紮》一節:“一針紮鳳凰單展翅,二針紮二郎爺細狗把孫大聖拿,三針紮……”唱起來如珠走玉盤,極為悅耳。這是花小寶的名曲。
梨花大鼓、樂亭大鼓等演唱內容,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即除曆史故事而外,有一些反映社會生活的段子,留下不少當時風俗的影子,甚至是一些社會黑暗麵的東西,對後代研究社會、研究風俗史是有價值的材料,如當年著名樂亭大鼓女藝人王佩臣唱的不少段子都是這一類的。這種俗曲反映的社會內容,大多是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的,清末北京專印俗曲、戲詞的一個出版商名叫“百本張”的,印過不少這樣本子,在各大廟會上賣。舊時俗曲家傅惜華先生收集有不少,可是現在這種唱本很難找到了。怯大鼓,又名滑稽大鼓,是從樂亭大鼓等曲調中變出來的。著名藝人有“架冬瓜”(都是藝名)等,演唱以通俗滑稽著稱。“七七事變”後,到內地去,編了不少通俗的鼓詞,起了很好的作用。現在小彩舞仍能賈其餘勇,登台演唱,足見其心情之開朗,但也不能不說是鼓書藝人的魯殿靈光了。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記雲:
裏巷所謂大鼓書及種種俚曲,士夫多鄙不屑道,不知其品實在昆曲、二簧之上,猶古體詩之在律詩上也。擅其技者,無一定之節奏,純用天籟抑揚之,頓挫之,直是古詩流亞,其曲調亦千變萬化,有所謂洪武正韻一派,其詞多雅馴,今能歌者鮮矣。
這對大鼓書的評價,有一定道理。
鼓王
近百年中,北京以唱大鼓書而盛名最高者,首推唱京韻大鼓的劉寶全,幾十年前,曾有“鼓王”之譽,確是名不虛傳的。
我趕上聽劉寶全的唱已是劉的晚年了。地點在西單舊刑部街東口路北“哈爾飛”。這個園子原是奉天會館的舊址,房子很大,有正院、跨院、戲台,還有一座具林木山石之勝的花園,在清代是黑龍江將軍的宅子,清末協辦大學士李殿林曾經在裏麵住過,民國後賣給奉天同鄉會改為會館,會館的戲台花園又改建為營業性的戲園子“哈爾飛”。
劉寶全在這裏唱大鼓時,還有榮劍塵的單弦、王佩臣的西河大鼓等。劉寶全照例是最後一個上場。伴奏的是一把大三弦,一把二胡,一張月琴。劉寶全上場之前,先由撿場的換好繡有“劉寶全”三字的桌幃,支好鼓架,桌上放好小茶壺,另外有一樣別人不用,但劉寶全一定不可缺少的東西,便是一條雪白的新毛巾。
場上安排好,琴師坐好,電燈一亮,鼓王出場了。台下自然是“迎簾好”,鼓王款款走向台口。袍子、馬褂(冬天禮服呢馬褂、夏天紗馬褂)、白襪、布鞋,穿得規規矩矩,頭上剃得淨光,向台下一行禮,一抱拳,然後交待過場:
“方才王佩臣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她唱完了沒有她的什麼事,換上學徒我來,伺候您一段京韻大鼓,學徒初學乍練,請各位多包涵,各位當陳的聽,我當新鮮的伺候。今兒個一位老主顧煩了一段兒‘戰長沙’,這個段子嚒——學徒不少日子沒有唱啦,有個走了神兒,忘了詞兒,那位行家,您可就多擔待著點兒。閑話少說,一唱當先。請二位把絲弦調理起來,學徒就至至誠誠地伺候您這段‘戰長沙’……”
“關夫子與黃忠在疆場直殺到了紅日西沉……噔本噔本噔本噔……”
就這樣在以三弦為主樂器的伴奏下唱了起來。京韻大鼓唱的是武段子多,一邊唱,一邊還帶“刀槍架”,即手腳要做出各種姿勢來,右手拿鼓楗子,左手拿板,亮刀槍架時,便要以之代替刀槍劍戟諸般武器。再有京韻大鼓唱時高音多,丹田用力,那時沒有擴音器,但聲音要灌滿園子,所以是很費力的。幾個高音一拔,頭上就見汗了,那條大白毛巾就是隨時用來擦汗的。
劉寶全唱大鼓,由清末經辛亥革命、北洋軍閥,直到“九一八”事變,可謂飽閱滄桑,亦殊有李龜年、柳敬亭之感。有一次他到沈陽去演唱,正是東北形勢非常吃緊的時候,座中有常熟詩人楊雲史,送了他四首絕句,寫得十分悲壯。現在楊雲史的《江山萬裏樓詩鈔》已很難找到,我做一個文抄公,引在後麵,向讀者作個介紹吧,題為《遼東聽劉寶全鼓曲》:
此曲人間定有無,花飛四座萬人呼。
漁陽三撾齊驚起,爭識前朝張野狐。
五月邊城聞管弦,熟梅時節老鶯天。
少陵野老俱頭白,流落江湖二十年。
崔九堂前花滿枝,當筵賀老定場遲。
而今休話開元事,白發彈詞此一時。
對酒聞歌淚滿胸,口傳忠孝有伶工。
曲終天上重回首,破碎山河鎖故宮。
楊雲史是著名的才子,清末曾任駐新加坡領事,民國任吳佩孚秘書長,詩中多少有遺老口吻,而寫得是十分形象的,以“漁陽三撾”、“五月邊城”、“崔九堂前”、“白發彈詞”等狀劉寶全均極為貼切,這是同、光體詩人過得硬的功夫,現在能寫這樣詩的人是不多了。
劉寶全唱的主要段子都是曆史上的故事,其中以《三國》的段子最多,如“關黃對刀”、“徐母罵曹”、“博望坡”、“草船借箭”、“截江奪鬥”等。《水滸》中的段子是“活捉張三郎”、“李逵奪魚”、“獅子樓”等,另外常唱的有“子期聽琴”、“洪武爺遊武廟”等等。在這些段子當中,所演唱的大都是忠臣孝子,如“徐母罵曹”,就是演唱《三國演義》中徐庶之母罵曹操的故事,唱來慷慨激昂。與另一個後來著名劉派女藝人“小彩舞”常唱的段子“擊鼓罵曹”,都是有名的罵曹段子,小彩舞並以雙手打鼓來號召,唱來把曹操罵得淋漓盡致,鼓聲像炒豆一樣,頗有“羌鼓一撾,則萬花齊落”的氣氛。
京韻大鼓的基調多很高昂,往往開始幾句之後便要拔高。如“子期聽琴”開頭幾句:“列國諸侯亂紛紛,出了些個賢士與名人,有一人字表伯牙姓俞名瑞,這位爺他本是晉國的臣……”劉在這四句唱中,“國”字、“侯”字、“爺”字上都要翻高,唱起來十分有聲有色,四句之後,頭上馬上見汗了。
劉寶全原籍河北深縣,生在北京。原坐科學京戲老生,嗓音高亢,天賦很好。但他有先天欠缺,即不能勒網子、吊眉,隻要一勒網子,就頭暈、嘔吐,而唱京戲又非勒網子不可。為此他隻能放棄唱大戲,而改學大鼓。最後也成了大名。
劉寶全成為古人也已經半個多世紀了。
單弦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讚賞大鼓書,其議論在前文中已引用過。他在後麵說:“有所謂洪武正韻一派,其詞多雅馴,今能歌者鮮,餘專記其數語錄之。詞雲:‘秋風萋萋,衰草離離。斜陽漸下水流遲,碧天雲外,鴻雁高飛。青山(二字不記)黃花地。又隻見,采蓮舟中女子美,東園去采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