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與昆
我雖少年青年時代,在北京生活過相當長的時期,近年又寫了許多有關京華舊事的文章,但不懂戲,看過的也很少。因此很少說到京戲,偶然寫到一些,也都是外行話,這裏幾篇談到戲的短文,也隻能算是門外漢的亂談吧。先此聲明,並請內行的知友們多多指正!
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記在東安市場吉祥戲園看韓世昌、白雲生唱昆曲,在說明書上印著兩句古詩:“不識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怪淒涼的。古人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說法,客觀上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對於昆劇說來,這種典雅的戲文,當年也曾風靡一時,贏得廣大的觀眾,記載中不是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諺語嗎,“收拾起”、“不提防”,均戲文中名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挑”,即戲文中明代建文帝之名句也。但是這對後來一般觀眾說,未免太高深了。因而在北京昆曲衰落,皮簧興起,這已是上世紀中葉的事了,觀眾一般也隻有觀賞叫天的“一馬離了西涼界”的水平了。但是還有不少熱愛雅樂的人,不斷提倡,使得昆曲還能不絕如縷,在戲劇園地裏,保存一席之地。作為學術研究和高雅的藝術欣賞,在北京也不斷有知名之士進行專門的研究,俞平伯先生既是文學家、紅學家,也是著名的詞曲家、昆曲專家。早在六十年前,就寫過《論研究保存昆曲之不易》等論文,組織“穀音社”,結合同誌,研討宮商,在啟事上說:“譬諸空穀傳聲,虛堂習聽,寂寥甚矣,而聞跫然之足音,得無開顏而一笑乎?”其感慨與“但傷知音稀”是近似的,但態度不一樣,是繼承了孔夫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入世觀,是積極的。這種熱心研究昆曲的,也是大有人在的。不但在北京,而且在江南也有,當年南方昆曲傳習所、仙霓社都是十分著名的,不但在北京、江南,連海外也有熱心人,為昆曲藝術孜孜不倦地在努力著。遠在美國的張元和、張充和女士(沈從文先生夫人張兆和女士之姊妹)近年來不是仍在為昆曲藝術而展現自己的才華嗎?
北京昆曲劇團在韓世昌、白雲生等位之後,也應該有不少傳人的,更值得一提的是已故的梅蘭芳先生,他為昆曲作的藝術貢獻,是毫不亞於他為皮簧作的藝術貢獻的。他為了唱好昆曲,不但苦心孤詣研究音律、唱腔、身段等等。而且下功夫研究劇本,詩詞名家羅癭公、李釋戡等位都逐字逐句地給梅先生講過曲文,心領神會,所以梅先生能把角色演出神彩。至於音律、唱腔則得俞振飛先生的切磋之益甚多。
舊時北京戲曲界,有句行話,叫“昆亂不擋”,後來這句話,被其他行業的人也引用了,意指樣樣都行,難不倒他。“昆”就是昆曲,“亂”是亂彈,是梆子、弋陽腔合稱的劇種。前者指雅樂,後者指通俗,二者相兼,即雅俗共賞也。在著名戲劇大家中,能夠昆亂不擋、雅俗共賞的是大有人在的。鼎鼎大名的梅畹華先生,就是一位。人皆知梅蘭芳是“京劇大王”,一代宗師,梅派開創者。一般卻不知梅先生最早學戲時學的是梆子,而後來在昆曲上又下過苦功,造詣極深,真真可稱得起是“昆亂不擋”。再有梅先生當年唱昆曲,和俞振飛先生有著密切的關係。
昆曲在近代,又分出了南昆、北昆;南昆是以蘇州人為正宗,北昆則多是河北高陽人,俗稱“高腔”,著名演員為韓世昌、白雲生、侯永奎等。院本都一樣,唱詞並無多大差別,但是行腔並不一樣。大概言之:南昆以嫵媚圓軟著稱,所謂吳儂軟語,水磨腔是也。而北昆則以爽利勁拔見長,所謂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也。但還有一個特點,即不管南昆、北昆,有不少角色,一定要學會蘇州話,唱詞和韻白中入聲字要發南音,而口白中尤其要說蘇白,尤其是醜角、花旦、彩旦,如《戲叔別兄》中的武大郎、《春香鬧學》中的春香,大量口白,更要一口蘇白,才能顯出昆曲神情,說不來蘇白,那是無法唱昆曲的。當年韓世昌應吳梅先生之約,到北京大學曲社,吳先生親自逐字教韓世昌吳語讀音,真是花了不少力氣,才略有成效。而梅先生在北京學昆曲,一上手主要學的就是南昆。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自述雲:“李壽山大家又管他叫大李七……初唱昆旦,後改花臉。教過我昆曲的《風箏誤》、《金山寺》、《斷橋》和吹腔的《昭君出塞》。”後麵又說道:“專教昆曲的還有喬惠蘭、謝昆泉、陳嘉梁三位。喬先生是唱昆旦的,晚年也就不常出演了。謝先生是我從蘇州請來的昆曲教師……”前麵所述,第一小段,好比是說學昆曲的啟蒙階段;後一小段,才是學昆曲的專門深造階段。而在這個階段,三位專任老師,一位已明說是特地由蘇州請來的了。其實另一位,最重要的喬惠蘭,也是蘇州人。喬字紉仙,是佩春堂弟子,是清末北京著名的昆旦,長期供奉內廷,拿手戲是《挑簾裁衣》、《刺虎》、《風箏誤》等,梅蘭芳昆曲的基礎,主要是喬惠蘭傳授的,所以在敘述中,他是三位專業教習的第一名。
梅博士唱昆曲,和俞振飛先生有深厚的絲竹緣。其在自述中曾寫道:“我在‘九一八’以後,移家上海。又跟丁蘭蓀、俞振飛、許伯遵三位研究過昆曲的身段和唱法。”
其中俞振飛先生是極為重要的。這話還要從昆曲本身說起。原來昆曲同京戲西皮二簧不一樣,首先在樂器上就有很大差別,京戲主要伴唱的樂器是胡琴,而昆曲主要伴唱的樂器是笛子。著名昆曲演員,不少都會吹笛子,又會唱、又會吹,行腔度曲,更有深刻體會;俞振飛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全能藝術家。他在五十多年前,與梅博士訂交後,一起研究昆曲,就常常給梅吹笛度曲。吹笛有兩種吹法,一種是攏起唇吹,一種是張開一些嘴唇吹。後者謂之“滿口笛”,最吃工夫,但可高可低,配昆曲最好,俞振飛先生正是這種吹法,當年給梅吹笛度曲。
抗戰勝利後,有一天,俞到思南路看望梅先生,見他有些不愉快的樣子,便問為什麼?梅說:“咳,抗戰期間,不唱戲,把點積蓄用光了,現在不能再坐吃,必須想辦法唱戲了。但是,今天早上,找了個胡琴吊一吊嗓子,誰想,多年不唱,嗓子上不去了……”俞抱著為梅分憂的心情說:“何不唱唱昆曲試試呢?”梅考慮到愛聽昆曲的人少,怕營業上沒有把握,不住地躊躇,俞便鼓勵他說:“人家八年沒有聽梅大王的戲了,不要說您還唱昆曲,就是您不唱,隻貼出‘梅蘭芳’三個字,在台口亮亮相,就值五塊錢……我明天帶笛子來給您試試。”經過俞振飛這樣一說,梅的興致果然起來了。第二天,俞帶來笛子,給梅一試,果然又比二簧好唱,又比二簧動聽,這樣就決定唱昆曲了。
梅先生昆亂不擋,會的昆曲戲很多,當時選定了五出戲:一是《奇雙會》、二是《遊園驚夢》、三是《貞娥刺虎》、四是《斷橋》、五是《思凡下山》。班底、配角、園子等等,都由俞一手承辦。演出地點是美琪大戲院。這裏平時是演米高梅電影的,建成於一九三八年,是當時最新的豪華劇場。海報一出,果然盛況空前,連演十場,場場客滿。
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讀者中還有看過這次戲的人嗎?今天俞振飛先生還健在,大有白頭龜年之感了!
評戲
北京有一種戲叫“評戲”,這個名字是很怪的。北京在一個時期中改稱“北平”,因此以西皮、二黃為主的京戲,那時也叫“平戲”,評戲、平戲,在嘴上說起來發音一樣,因而外地人就常常弄不清楚。抗戰時在後方重慶一帶,人們就常常問起,怎麼又叫“評戲”,又叫“平戲”,很多人不知道這二者是兩個劇種。
評劇過去不叫評戲,而叫“蹦蹦戲”,又叫“落子”,俗名“半幫戲”。因為起初它的角色隻有小生、老生、花旦(也叫彩旦)、老旦,謂之“四梁四柱”,有小醜,而無黑頭,以角色論似乎比起大戲(即京戲)來角色不夠齊全,因而叫“半幫戲”,葉音叫成蹦蹦戲,又叫“小戲”,評戲過去演員演唱時,沒有標準詞句,可以在台上任意編。見景生情順口溜,行話叫作“水”,這個劇種,原是京東、冀東、一直到山海關以外的一個地方劇種,山海關內外,在唱腔上稍有差別,關外的叫“奉天落子”,冀東一帶的叫“唐山落子”。
燕趙之音多高亢,鄭魏之音多低靡。評戲的唱腔多是高亢的,不過雖高亢而並不激昂,因為演的多是以男女私情為主的風月戲,因而激昂的情節是不多的。在唱腔上,平鋪流水調最多,最後落在高音上。在高亢之中,有柔媚的感覺,唱得好時,真是如珠走玉盤,是很中聽的。而這種唱腔,又最宜於年輕女孩子唱,清脆可聽,正所謂“出穀乳鶯,分窠新燕”也。如果讓魯智深型的人物唱這種調門,那就有說相聲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