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腔
前幾年俞振飛先生以耄期之年,率上海昆劇團去香港參加藝術中心主辦之戲劇盛會,會後又公演於新光劇院,俞家新聲,水磨舊曲,真可以說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了。
按,昆曲來源於南戲,明人何良俊《四友齋叢說》雲:“金元人呼北劇為雜劇,而南戲為戲文。”最普通的例子,一是王實甫的《西廂記》,一是高則誠的《琵琶記》,北劇南劇之分,最為典型。明、清以來,北劇盡廢,南劇大興。湯顯祖《臨川四夢》、洪昇《長生殿》、阮大铖《風箏誤》、孔尚任《桃花扇》等相繼而出,院本新聲、絲竹排場、爭奇鬥勝,蔚為大觀矣。北劇每戲隻四折,每折隻一人唱,而南劇折數多,唱的人多,自然較北劇能曲盡故事悲歡離合、歌喉抑揚婉轉之妙。所以尤侗在《紅拂記》題詞中說北劇“未免冷落生涯”,而“易為南音,徘徊宛轉,觀者耳目俱靡,其移人至矣”。
南劇大興,江南海鹽、餘姚、慈溪、黃岩、永嘉、昆山等地,各有名優出現,各翻新腔,創為流派,有所謂餘姚腔、海鹽腔、昆山腔之名。其中以明代嘉靖間魏良輔首創之昆山腔影響最大,流風所及,便成為名著南北的極為典雅動人的劇種了。所以說起昆劇,總是和魏良輔分不開的。吳梅村《琵琶行》所謂:“百餘年來無北風,竹枝水調唱吳儂。裏人度曲魏良輔,高士填詞梁伯龍。”可以看出,昆曲迄今,已綿綿三百多年了。
魏良輔所創的昆腔,行腔吐字,最為細膩,謂之“水磨腔”。清代中葉有蘇州人葉懷庭者,將昆劇各劇工尺彙編為一套總譜,這套譜後來成了昆劇的秘籍,口傳心授,不知出了多少名伶工。婁縣人韓華卿將葉懷庭的昆劇譜傳授給同邑俞家,這就是俞振飛先生先德俞粟廬老先生,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昆曲界最出名的“俞家唱”,就是指粟廬老先生的腔調。粟廬老先生名宗海,和詞曲家吳瞿安先生是至交。瞿安先生給粟廬老先生作家傳,稱之為“得葉氏正宗者,惟君一人而已”,指的就是近代得到葉懷庭昆曲譜真傳的,隻有“俞家唱”了。
《霜厓曲錄》中有兩首有關的曲子:一是《小令正宮刷子三太師》,題為《寄俞粟廬宗海吳門》;二是套數《北越調鬥鵪鶉》,題為《壽粟廬七十》。套數較長,引前者於後,以見前輩風流。
(正宮刷子三太師)(刷子序)書齋數弓,東方暮年,遊戲神通。偶翻一曲清商,傳遍了裙屐江東,匆匆。
(三學士)記結夏西泠邀我共,怎消停又過春風。
(太師引)聽海上成連操雅弄,問誰是懷庭伯仲。朝陽鳳,有吳門數公,望南州暮雲春樹千重。
這大概是瞿安先生在北大教書時寫的,故有“望南州”之句,曲子不同於詞的寫法,不但有詞,而且要協宮商能唱。現在一般用新樂譜寫戲詞,完全不同於舊時的雅令了。錄此以見曲中小令格式罷。
俞振飛先生從五六歲起就學度曲,家學源淵,在昆劇、京劇界享盛名數十載,與梅蘭芳先生合作多年,人稱“江南俞五”,其藝術境界,真是已到了爐火純青的時候,正如他所唱的《太白醉寫》,他本人也真夠上謫仙人了。
勾臉
中國戲劇中的臉譜是很特殊的東西,是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獨有的創造,在其他國家是少見的。日本的舊文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最深,但臉譜也沒有完全傳過去,在日本的“能樂”中,隻有假麵而無臉譜。西歐式的戲劇化裝也在臉上塗油彩,但沒有中國的臉譜那麼許多變化,更沒有那樣的美麗。
中國戲劇劇種很多,以大類分,南北各地有京戲、昆劇、紹興大班、越劇、徽劇、梆子、漢劇、川劇、粵劇等,劇種不同,唱腔也有大差異,但臉譜和行頭卻基本相同,這是很值得注意的。說明它的來源是古老的、一致的。有人說臉譜是蘭陵王、狄武襄麵具故事的演變,也未能深考,隻可姑妄聽之耳。
畫臉譜的行道在梨園界,叫“黑頭”、又叫“花臉”、“大花臉”、“花麵”、“大麵”等等,“黑頭”、“銅錘”又是按他的聲音分的。也就是“生、旦、淨、末、醜”中的“淨”。唱花臉的要比其他行道的多一手工夫,就是畫大花臉,行話叫“勾臉”。不管多大的名角,都要自己化妝。花臉勾臉更要自對鏡用彩筆勾畫,要把臉譜記熟,唱誰勾誰,一筆不能錯,戲中人物成百上千,臉譜起碼有上百種花紋,還有同樣是大白臉,但趙高、曹操、賈似道就不同,同樣是黑臉,張飛、包公、李逵也不一樣,勾臉時自然不能勾錯。
我不懂京戲,但有一些京戲界朋友,而且我從小就愛到後台玩,我覺得坐在演員身旁看他們化妝、站在台簾邊上捧個小茶壺等著給他們“飲場”,要比坐在台下看戲好玩得多。我那時有個要好同學的弟弟在富連成坐自由科(不是立合同“各聽天命”的賣死的,而是自願報名交費學戲,可以自由來自由去的,不承擔滿師後白唱幾年的義務),這種坐科的人比較自由,我常到後台找他,因為是熟人,隨便來,隨便去,跟演員熟識了,由他化妝開始,直到他演完散戲為止,可一直呆在後台坐在大衣箱上聊天。熟人還跟你打招呼:“您不到前頭聽會去,角兒馬上就要上了……”不但不趕你走,而且那樣溫和地對待你。
我那個小朋友是唱胡子的,看他化妝,主要看他勒網子,把眉毛吊得高高的。他旁邊是一個唱花臉的小夥子,我更愛看他對著鏡子勾臉,那是最高的藝術。
近代著名畫家貴築姚茫父當年也特別讚賞花臉勾臉,他是從繪畫藝術的觀點讚賞的,他也特別喜歡跑到後台看花臉上妝,他說花臉勾臉時須臉、手、筆同時動作,同唐代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的意境一樣,這種比喻是很形象的。
我在後台坐在一個唱花臉的小夥子邊上,看他對著鏡子,麵前好多顏色樽子,紅的、白的、綠的、藍的……各種顏色基本上都有,同畫家的畫案一樣,也有好些支彩筆,他拿起一支彩筆,蘸點顏色,反過手來,往臉上畫起來,一邊往臉上塗顏色,一邊還對鏡子作著各種麵部表情,呶呶嘴,皺皺眉,瞪瞪眼睛,噘噘鼻子,不停地畫,臉上也不停地對著鏡子動,如果不知道他是在化妝、準備上場,那準還以為他是在發精神病呢。紅的、白的、黑的,在臉上塗一氣,一會兒工夫,全部塗滿了,就畫好了劇中人的臉譜,全部畫好以後,還要對鏡子仔細端詳一番,扭過頭來,掉過臉來,左顧右盼,或見精神,或顯威武,色彩斑斕,固各不相同,而均能從彩色中見嫵媚,大有“一笑回眸百態生,後台生旦無顏色”之感了。這就是大花臉的美麗處,也就是在後台看花臉畫臉譜的有趣處。
我除去看見偶然登台的學生票友,要別人繪勾臉之外,其他內行名角、名票唱戲,還都是自己勾臉。這些工夫都是要過硬的。有的花臉,色彩和線條都十分複雜,如《安天會》中的天兵天將,臉上藍的、綠的、金的、白的,有的還在額頭上畫個小孩臉,真是無奇不有。這些不要說反手在自己臉上畫,就在紙上畫出來,也不簡單,要花不少時間,而他們勾臉,速度卻很快,有的左右臉並不對稱的彩色線條,彎彎曲曲,一會工夫就勾好了,比旦角化妝,擦粉、揉胭脂、抹嘴唇、描眉毛花的時間還少。據說當年名淨金少山能雙手勾臉,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我想是可能的,因為左右手都能寫字的人不是也有嗎?
跟花臉在後台聊天也很有趣。他化好妝,打著大花臉,卻捧著個小茶壺,同你二哥長、三哥短地說家常,風趣地笑著、談著。那時後台光線很暗,跟他們聊天,有一種特別的朦朧感,神秘感,這種有趣的生活感受,是在前台看戲的大老官們所得不到的。這就是我愛在後台看花臉勾臉的原因之一。梨園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舊事如煙,能無感慨乎?
齊如山先生著《臉譜》、《臉譜圖解》二書,是講臉譜的權威著作,我之小文,則隻是門外漢談談臉譜的趣味而已。我雖不懂京劇,卻對臉譜還是感興趣的,至於以臉譜看人,那更近於得魚忘筌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