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戲的故事,多是演家庭男女間愛情恩怨,倫理道德,接近一般生活,所以群眾易於接受,評戲另一個特點是唱詞通俗易懂,容易為大眾所接受。但有的又流於粗野,不免為文人所輕,而且有些戲內容過於庸俗,如“老媽開嗙”之類。過去北京大戲園子是京戲的一統天下,評戲是不能到街北(指東西珠市口北麵)來演的。隻能在天橋一帶的小戲園子演,直到三十年代初著名評劇演員白玉霜大紅之後,才打破了這種局麵。西珠市口開明大戲院,在馬路南麵,是家有名的大劇院,不少著名京劇演員在此演出,這時白玉霜也來到這裏唱起《馬寡婦開店》了。當年的確風靡一時,但一些戲目也不免於色情的成分居多,或有些恐怖氣氛,如《八大拿》一類的戲,什麼《拿蒼蠅》、《拿竇爾墩》、《拿康小八》等等。

但評劇也還有不少好劇目,如《花為媒》、《玉堂春》、《秦香蓮》、《珍珠衫》、《杜十娘》等。舊時北京的評劇,有似乎上海的越劇,是一種地方劇種。一般都在天橋唱,大戲園子除去白玉霜之外,在當時還沒有聽誰唱過。當時北京沒有越劇,地方戲除評戲而外,還有梆子戲,但是唱的時候也很少。我們山鄉是唱山西北路梆子的。可能山西有名的梆子戲演員和陝西易俗社梆子來過當時的北平,但我說不清楚了。

配角

北京有句俗話,叫作“好花還要綠葉襯”,意思是:無論什麼東西,都得要有個陪襯。牡丹雖好,如果孤零零的幾朵花,沒有大片的綠葉子,就不能更好地襯托出牡丹花的國色天香,因而既要欣賞花,亦要欣賞葉子;懂得欣賞葉子,才更懂得欣賞名花。此即所謂“紅花”必須有“綠葉”相伴也。

當年北京梨園行內更重視這句話,一個“一等一”的名角,如果沒有好的配角,即使他本領再大,亦唱不出好戲,因為沒有人幫襯他,隻他一個,便唱不成一台戲。而即使有人來給他當配角,但本領不濟,論武功開打,接不上手,論搶板道白,接不上口,甚至跑龍套搖旗呐喊,在台口上站成一邊一個一邊三個,成為侯寶林相聲中所諷刺的對象,那名角的戲,亦非得要唱砸不可。因此好的名角,特別重視自己的配角,愛護自己的配角。

京劇各劇目中,有人多的,有人少的。過去折子戲,如全本都唱,那一般總是有不少人的,但隻唱一折,有時人就很少了。最少可少到一人,如《林衝夜奔》、《尼姑思凡》,隻有一個人;如《武鬆打虎》,有一個人還有一個“老虎”,“老虎”雖然是人裝扮的,卻不算配角,那叫“底包”。廣義地說配角,那就包括二牌老生、青衣、醜角,直到底包、龍套,都可以叫“配角”,但嚴格分,即夠“角”的才能叫配角,“角”者,有一定水平和知名度,為社會公認者。

京戲角色分:生、旦、淨、末、醜。前三者當主角的最多,從清末到民初,一直到晚近,所有名伶中,以唱正生、正旦者最多,“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不都就是唱旦的嗎?另外就是有名的老生多,由譚叫天算起,近百年來,能夠掛頭牌的老生,亦真可以車載鬥量了。這些頭牌旦角、頭牌老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一幫配角,外加文武場,這樣組成一個班子,才能唱一台好戲。

配角當中,如果分類,有比較次要的,亦有十分重要的。比較次要的,即所謂“神仙、老虎、狗”,武鬆打虎,那個扮虎的,隻要老老實實挨打好了,隻要不打死了再站起來,就算幫了武鬆的忙,演出成功了。這類配角叫“底包”。而十分重要的配角則不簡單,幾乎演技要同主角一樣。不但醜、末角色如此,如《女起解》的崇公道。正生、正旦亦同樣如此,如《草船借箭》的孔明、魯肅,同樣都是老生來扮,不分軒輊,都要能配得上才行。因此名角組班,自己是老生,還要找一位好老生來合作,這叫做“裏子老生”,唱得好,叫“硬裏子”,名旦亦要找個好旦角來配,叫“二牌青衣”,這樣就紅花、綠葉,相得益彰了。

在某些人少的戲中,戲中人不分主次,隻看演出者誰是名角,誰掛頭牌,如唱《三娘教子》,扮三娘的青衣,和扮薛保的老生,誰名氣大誰就是主角。但小東人永遠不會當主角。而《蘇三起解》,永遠蘇三是主角,全本《玉堂春》蘇三還是主角,崇公道、王金龍都不能當主角。而《霸王別姬》,如青衣名氣大,則虞姬是主角,如黑頭名氣大,則霸王是主角。楊小樓、金少山如同梅蘭芳唱此戲,則梅是主角,如同別的青衣唱此戲,則他們是主角。

名角重視自己的合我,梨園行講江湖義氣,唱紅時、賺大錢時,人家來幫你;如果你不唱時,亦要照顧好這些配角的生活,這叫“魚幫水,水幫魚”,同行們都會稱讚你。如果相反,人家就要搖頭了。淪陷時間,有位名角,不唱戲了,一些配角底包,日子難過,偶然向他借點錢,他總不痛快,內行人多少年後還有怨言。

我雖不懂戲,但在北京生活過漫長時期,接觸到的朋友當中,有不少都是精通戲劇的,而且也有幾位內行人。認識的內行人中,有一位張春彥先生,是唱須生的,但一直作配角,作戲卻十分認真,台下生活也很嚴肅,從他那裏,我看到一些北京梨園行的老譜。

蘇醜

我不懂京戲,偶然看戲,喜歡看醜角的戲,如《豆汁計》、《連升店》、《請太醫》等,曾經聽過蕭長華老人的《請太醫》,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常想起一個蘇醜的故事。

光緒年間,北京有一著名醜角,綽號“趕三”,昆亂不擋,極有膽識,像宋人筆記中記載的用“二聖環丟在腦後”諷刺南宋趙構一樣,也很敢在戲中諷刺權貴。甲午之後,朝野輿論正在大罵李鴻章之賣國。趕三有一次在廣德樓唱《鴻鸞喜》,飾金團頭,在交代眾丐杆兒時,臨時發科雲:“你好好幹,不要被剝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正是尖銳地出李鴻章的醜,因為李這時正受到那拉氏這樣的處分。台下聽了於是哄堂大笑。不想李鴻章的幹兒子正在台下,聽後大發威風,當場跳上台去,打了趕三一個耳光。一時別人雖給拉開了,但趕三受此侮辱,大為生氣,回家就鬱鬱不起,一病身亡了。好事者大為不平,便編了一副對聯,盛傳都下,聯雲:“趕三已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

這是北京早年間有關蘇醜的一個著名掌故,也可見北京當年多麼重視蘇醜了。生、旦、淨、末、醜,醜角雖然排在最後,可是在戲中最見功力。我雖然從小在北京,但不大懂戲,北京人叫聽戲,我卻隻能看戲。我最討厭看滿台龍套的長靠戲,在我看真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而我最愛看醜戲,武醜、文醜,我都愛看。《盜甲》的時遷,《誘叔》的武大郎,《別兄》的武大郎,《十五貫》的婁阿鼠,《雙下山》中的小和尚,《長生殿》中的高力士。這些都是醜角的戲,在昆曲中比在京戲中更中看。因為昆曲中的醜角,首先不分文武,要全能,都要有熟練驚人的武功。第二昆醜作工細膩,抬手動腳,都有姿態,很少有冷場的時候。第三就我來說,更可取者,是醜角唱少,說白多,而且十分滑稽,最配我胃口。因此三點,我特愛看蘇醜,也就是昆曲中的醜角了。

昆曲蘇醜功夫之深,動作之細,其他戲種是無法比擬的。單說他在台上的腳步,就有二十餘種之多,什麼丁字步、八字步、踮腳、篤腳、台步、上步、騰步、箭步、拐腳、踢腳、小竄步、跺步、斜步、雲步、挪步、商羊步、矮步……說也說不清。而一種步,又有多種變化,如同一“矮步”,武大郎、時遷走的就大不相同。再有蘇醜在戲中臨時插科發噱,如前所說,都是有諷刺意味的笑話,好像詩文中的即興之作,最能顯示人的智慧,也最耐看。晚近北京能演蘇醜的,要數蕭長華老先生,他是名蘇醜楊鳴玉的再傳弟子,蕭的師傅宋萬泰,是楊的徒弟,後繼無人,都已早成“廣陵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