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有新建的新式戲園子,是三十年代中葉的事,先落成的是西長安街西麵路南的長安大戲院,緊鄰西黔陽貴州菜館,再過來是和蘭號糖果店,已經到馬路轉彎處了。後落成的“新新大戲院”,也在路南,不過偏東好多,其西鄰是忠信堂閩菜館,東鄰是淮陽春淮陽館、竣記車行,再過去就是六部口了。我家當時去“新新”,不走西單,而是穿背陰胡同、興隆街,再由大柵欄出去,就是長安街中間,過馬路就是新新了。

在地段上,新新遠不如長安,但在建築上,那新新比長安要漂亮多了。這是一座紅磚高台階,山字形凹凸牆麵,線條造型特別氣派的建築物,擺到任何名城,都能顯其特色,何況在當時高樓大廈很少的北京,自然有鶴立雞群之感了。據說圖樣是當時北平大學工學院建築係主任設計的,而且是模仿羅馬某一劇場的造型畫的圖。據傳戲院是由名須生馬連良等位投資建造的,用了將近三十萬元,約合三千兩黃金。但是園子蓋起來不久,抗日戰爭爆發,北京就淪陷了。在日寇和漢奸統治下,地麵上日本憲兵、特務、警察到處橫行,敲詐勒索,開戲園子這碗飯是不好吃的,錢賺不到,嘔氣的事卻時時都有。這樣不知道是誰從中拉線,把園子便以三十萬元代價,在幣製尚未貶值時,賣給日本人了。改為“新新電影院”,是西城最大的頭輪電影院。滄桑而後,現在是首都電影院了。

舊刑部街東口奉天會館戲台改的哈爾飛戲園子,過去因在西城獨一無二,很做過幾年好生意,但自長安、新新蓋起來之後,生意就差多了,也曾改過電影院。長安則一直是戲園子,幾乎所有名角都在這裏演出過,後來還演過話劇,它的舞台最早在半新半老之間,比起新新,正麵是舞台,下有樂池,完全新派的樣子差多了。

會館戲台

現代人對於本世紀初北京人到會館看戲的情況,已經很難想象了。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二月初六日記雲:“晚,至湖廣館觀夜戲,夜深歸。”這是當年最有名的會場,不但唱戲,辛亥後,孫中山先生到北京,還在這裏作過講演呢。

湖廣會館在虎坊橋路南,不但戲台是會館中最好的,而且有園亭之勝。有一年在北京和吳曉鈴先生閑談,我說北京應該籌建一個京戲博物館。他說:最好的地方就是湖廣會館。並同市政當局說過,可是沒有下文。

會館戲台,先要從會館說起。會館有大有小,小會館一兩個四合小院,隻是寄居一些同鄉人而已。大會館則不同,會館中多少進院子,有大廳,有戲台,有大院子,有花園,有亭台樓閣,因而會館的用途,也就不一樣了,不但突破了住人的範圍,變成一個多用途的場所;而且突破了籍貫,變成一個廣泛的公共場所,甚至成為營業場所。不信看林則徐嘉慶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正月三十日“日記”:“福建通省同鄉在浙紹鄉祠團拜,赴之,並搭席宴客。”浙紹鄉祠就是西珠市口紹興會館的正式名稱。福建人團拜為什麼不在福建館、福州館,而到人家浙江紹興會館去呢?為什麼,一句話,不隻是因為那裏房子大、條件好,而是因為那裏可以看戲,可以訂酒席,說得摩登一點,那裏有點是俱樂部性質了。當時《竹枝詞》所謂:“謹詹帖子印千張,浙紹鄉祠祿壽堂。”當年浙江會館等大館極為有名,是辦紅白喜事的地方,說是會館,實際等於大飯莊子了。這種會館,在當時還不隻浙紹鄉祠一處,早年間,菜市口的洪洞會館也是十分熱鬧的。洪洞是山西一縣,因京戲《玉堂春》而出名。它是一所大會館,地點極為衝要,在菜市口路南,正對西鶴年堂。康熙年間,洪洞出過大學士,因而有這麼大的會館,有戲台,二百多年前,也是天天擺酒席唱戲的地方。三十年代中期,有友人住在那裏,我常去,房屋雖然十分破舊了,但是規模還在,大車門直通裏麵,可以想見當年達官貴人坐著大鞍車進來,車水馬龍的熱鬧情況。

有園亭之勝的大會館是宣外上斜街的山西會館——三忠祠,是明代天啟時為祀張銓、高邦佐、何廷櫆而建。其中有著名的“小秀野”堂,所謂“背郭環流,雜蒔花藥”,又道“藤蘿成陰,丁香花放,滿院濃香”,可以想見其風光情韻,是清代修禊勝地,不少名人都來過。最後的匾額是同治時祁寯藻相國所書。另外相距不遠的河南會館嵩雲草堂也很出名。

本世紀初直到三十年代,最出名的可以唱戲的大會館是宣外大街路東的江西會館,是庚子之後新建的,因為張勳的關係,它在所有大會館中,最新、最氣派。院子裏有大鐵罩棚劇場,可以坐一千五六百名觀眾,三十年代初我在此聽過幾次堂會戲,好多學校開聯歡會都在這裏,好多著名文化人辦紅白喜事也在這裏,一般祝壽的宴會,都要唱堂會戲,都是名角來唱的。北方著名學者高步瀛先生給母親祝壽,就在江西會館,《魯迅日記》曾記錄去行禮、看戲。陳師曾先生是江西人,去世後,追悼會就是在江西會館開的,梁任公先生主祭,當時正是日本東京大地震,任公致辭時說:師曾先生逝世之損失,猶過於日本地震之十倍。這是江西會館戲台近七十年前的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