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屋簷下

北京西郊山村中,農民小院的屋簷下,是一幅畫,是一首詩,是一支歌,是一片夢……它溫暖在多少樸實的黑臉漢子、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一頭黑發嫩臉一雙粗手的小媳婦……的心中;它浮現在多少萬裏遊子濕潤的睫毛前,眺望的視線外,午夜的枕頭邊……

你如果去西山、香山以及戒台寺、潭柘寺等處玩,不管你怎麼走,步行,古老的交通工具,騎驢,現代的交通工具,坐汽車……去法盡管不同,但有一點是一樣,即你都要走山路,沿著山路,越走越高,人站高了,回頭一看,或向邊上一看,你視野中的東西都變低了。你在平地上走路,經過村落,即使農舍人家的院牆再低,也很難看到人家院裏,所謂“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也隻能看到出牆的一枝,不出牆則隻能眺望到樹尖尖,至於那樹下的坐在小板凳上吸葉子煙的老人,圍著花圍裙幹活的小媳婦,就看不見了。……而你在山路上往下看,則完全不同了。一麵往上看,那山坡上的人家,則隻見高高的黃泥牆,小門樓;而往下山坳坳裏一看,那山村人家的小院落,就一覽無餘了。離得近的,那真是看得清楚,不但院中的杏樹、桃樹,吸旱煙的老頭等看得清清楚楚,曆曆如繪,就連那老頭吐出的煙霧,窗戶玻璃裏麵的陳設,啄蟲覓食的小雞,搖著尾巴的小黃狗……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你是坐著現代化的小汽車經過,偶然按了一下喇叭,也許會驚動樹下吸煙的老頭,悠悠然地抬起頭瞥你一眼,給你留下一刹那的印象,但他卻是過眼雲煙,似乎他見得太多了。自然,他也不會怪你驚擾了他的寧靜。因為他有他的生活,你有你的目的,兩不相擾,在茫茫的人海中,隻不過匆匆一過而已,真比大海的小浪花還要平淡。

轉眼風馳雲飛過去了,又把這家人家拋在你後麵,車子又盤上一圈,方才你眺望著的山坡高處的那座黃泥牆小門小院又在你視線下,你可以看見那院中的一切了……

但人生中平淡與珍奇,並不全是絕對的,恒河沙數,也許你單為一粒沙而惆悵,而欷歔;大海無垠,也許你隻對著一個浪花,一片浮藻而凝神,而落淚;漫天浮雲,也許隻望著一片雲去凝神,去遐想。我不知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山路,看見過多少這樣寧靜而平淡的人家,這些不相識的山村人家,不知姓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匆匆而過,又是匆匆而過,而我卻是常思念著,特別思念著那牆角邊,屋簷下……

有一年殘臘雪後,我走這樣的山路,看到這些極為幽絕,而又無限溫暖的屋簷。

北國天寒,雪不易化,那矮矮的屋頂瓦壟上,那短牆上,那小門樓上,全覆蓋著一層白白的雪,並不感到寒冷,似乎是在屋頂上蓋著一條棉花胎,把屋簷壓得更低了,更靜謐了,那簷頭上順著瓦壟不知何時融化的雪水,一滴滴地流下來,但又不全流到地上,在簷下結成長短不一的晶瑩的冰柱。人們常看到雪景的聖誕祝賀卡片,印著覆蓋著白雪的小木屋,邊上一支紅蠟燭,但那是北歐的情調,是異國的、異域的風光,這不同於我思念中的京華山鄉人家的白雪覆蓋的農舍,聖誕卡片上的白雪小木屋,對我說來,既不感到熱,也不感到冷,是木然的。而我思念中的白雪覆蓋著的屋簷,是溫暖的——不信嗎?在屋簷下麵新糊的氣窗中,正冒出團團白絮般的蒸氣,屋頂一頭的短煙囪中,也飛出縷縷的炊煙,是一鍋豆腐已經開鍋了呢?還是一籠黃粱糕正蒸熟了呢?猛然再一細看,最顯眼的是映著白雪屋簷那一點鮮紅;臘盡春回,新貼在屋簷下橫梁正中的“福”字小鬥方,“抬頭見喜”的帖兒——現在人們一般隻知春聯對子、橫披等等。這種豎貼的“抬頭見喜”、“紫氣東來”等已經不知道了,豈不知這比春聯還古老,這正是宋人春帖子的遺製——這樣的屋簷下,怎能不在我的思念中呢?

秋天的屋簷下,那又是一派風光了。由初秋到深秋,慢慢在變化著。金風乍起,涼意陡然而至,實際還是炎夏的尾巴,山家屋簷下窗戶上還糊著褪了色的冷布,但早熟的金黃的留種玉米,已經剝去外衣,一簇簇的掛在簷前了。另外一根蒼老的南瓜藤由屋簷倒掛下來,還開著兩朵嬌黃茸毛的秋花,而一個紅綠斑斕的大南瓜,橫臥在屋簷上的瓦壟間,已經等待著主人摘下來入饌了。屋中主人的興趣是多樣的,小蟈蟈籠子還掛在窗欞上,一個普通鳥籠子,掛在簷下,山鄉人養不起嬌貴的鸚鵡,那籠中是跳來跳去的小黃雀兒或紅靛殼,那是在豆子地裏自己拉網捕捉的。

秋色漸漸深了,屋頂上的南瓜藤早已拉秧了,褪色的冷布涼窗,已經不知在哪天糊上了窗紙,下麵玻璃映著陽光,吊在屋簷下的一簇簇留種老玉米,已經曬幹了,更黃了。又加了一大串紅辣椒,點點鮮紅,在秋陽中,似乎熱辣辣的。還有在窗邊柱子上,拉著一辮子結實的大蒜頭,再過兩天,把打來的野貓兒也連皮掛在簷下,預備年下煮了下酒,這就更增添了山家的色彩……

登上秋山看紅葉,猛回頭,看見山窪裏人家這樣的屋簷,那就比紅葉更耐看,看過後永遠值得你相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