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視,外國總統在有高級取暖設備的房間,接見來賓,還對著壁爐熊熊的火焰談話,這是一種生活情調,我過去寫過冬天圍爐的文章,現在又說,也是眷眷於此情調耳。
油燈
人們思舊的感情,說來很奇怪,常常並不是因為某些物質享受的好壞。所謂情之所鍾,另有所屬,有時目前用著很時髦、很現代的東西,卻又常常懷念起幾十年前那些古老、落後的東西。比如說,我晚間對著書桌前的電炬台燈,卻常常會想起小時夜讀時桌上的那盞三號煤油燈,覺得怪有趣的。古人雲:“青燈有味似兒時。”情、景、趣,都是那樣普通,那樣樸實,而又那樣感人。我想我在電燈麵前,懷念煤油燈,正像現在摩登人物在電燈下麵點燃蠟燭喝香檳一樣,可能也是這種意境罷。
點煤油燈,是很有意思的事。首先每天晚上點燈前,要檢查一下燈裏麵的油多油少。添油時,要把罩子先摘下來放在一邊,不要碰碎,然後把燈頭旋轉下來,放一個小漏鬥,用提子從煤油桶中提一小提油,倒下去把它加滿,還要透過玻璃仔細看看,不要溢出來。第二件重要的事是每天要擦玻璃罩子,玻璃罩子有兩種,一種頂部有花邊的,底座以上是弧線形上去,像一朵肥胖的玉簪花蕾一樣,十分好看。另一種兩頭細,中間一個圓球,沒有前一種好看。
書房念書的同學,秋冬之後,便要夜讀了,每人桌上一盞三號油燈,江南叫“美孚燈”,是因美孚牌煤油得名的,北京沒有這個名字,隻叫煤油燈,也不叫“洋油”。在晚飯後,黃昏時分,點燈還早,各人在桌前先擦燈罩子,這是一個很有詩意,又合乎衛生原理,很能養成良好的清潔習慣的事兒。每個小夥伴都把燈罩摘下來,先捂住一頭,放在嘴邊哈點氣,然後用塊柔軟的舊布,裹在手指上伸進去擦,三號燈罩子短,用手指兩頭伸進去,正好全部擦到。一邊擦、一邊還要就亮光照一照,看是不是還有汙痕,然後再繼續擦,一邊擦,一邊大家聊閑天,然後互相比較比較,看看誰擦得最幹淨,等到大家都擦得晶瑩雪亮,然後把燈點起,先擰小一點,等玻璃罩熱了,然後再把燈火擰大,小小的書桌前,就大放光明了。在這光暈前,可作“雞兔同籠”的難題,可讀歐陽子方夜讀書的《秋聲賦》,也可寫一篇“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之類的窗課……
二三十年代,電燈在北京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鬧市上也有了閃著怪眼的所謂“霓虹燈”了。可在一些老先生家,卻還點煤油燈。魯迅先生西三條“老虎尾巴”不是就點一盞煤油燈嗎。師大名教授史學家王桐齡氏家中一直點煤油燈,人問他,他說:鄉下生活過慣了,早睡早起,用不著什麼燈。我家初搬到皇城根蘇園時,房中電線、燈頭,一應俱全,可是先大人漢英公就是不用,一律點二號煤油燈,打煤油、擦罩子,天天真麻煩,但這是老譜,沒辦法,直到淪陷後買不到煤油了,才改用電燈。舊時代遠了,有誰還記得這盞小小的煤油燈呢?
說到煤油燈,不由我想起另一種點植物油的燈,不是油燈盞,而是大煙燈,即吸鴉片煙時用的考究的燈。鴉片是毒品,但這燈卻真是藝術品,是著名的太穀燈。山西太穀高手匠人製造的。過去我收藏一具。不打開時,是一個圓白銅筒,大小如現在一聽中華香煙。蓋部螺絲口在下麵,旋開,底部是燈座,下大上小有燈頭,燈頭活的,拿起便好注油。另一寸許高鏤花白銅圈翻過來套在燈座槽中,再把玻璃燈罩扣在白銅圈上,便是一座精美的燈了。這罩子是車料玻璃的,很厚很重,又白又亮。漢英公平生無此嗜好,這還是先大父選青公的遺物。現在這種精美的小燈很難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