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估衣行的曆史資料了。

毛窩

各地方言如果仔細研究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清代學者錢大昕有過這方麵的專門著作,現在已很少有人注意,不過內容也少了一些。北京話過去叫“官話”,又叫“京話”,俗語叫“京撇子”,本來是比較好懂的,但偶然間也會有叫外地人莫明其妙的詞語。如“駱駝鞍兒毛窩”,讀時兒字輕音,“鞍兒”並成一個音,請問讀者,懂得這樣的高級詞語嗎?

現在讓我來注釋一下,“毛窩”者,棉鞋也,“駱駝鞍兒毛窩”者,即江南蘇滬等地所說之“蚌殼棉鞋”也。北京近塞外,多見駱駝,因以駱駝鞍兒即駝峰形容之。蘇滬地在水鄉,時食蚌肉,因以蚌殼形容之。兩地的名稱,都非常形象,可以說得到藝術境界中神似的精髓。這就是方言之傳神處,翻譯起來是很難的,要徹底了解方言的習慣。如翻譯成外國文,把“駱駝鞍兒毛窩”譯成駱駝鞍子上的毛製的窩,或是駱駝毛的窩,都要大錯特錯,弄得莫名其妙。正像以前人們說的把英文“天河”譯成中文牛奶路一樣了。

“毛窩”是北京老式棉鞋的總稱。為什麼叫“毛窩”呢?因為過去有一種用羊毛製成的氈鞋坯,俗話也叫“氈叵籮”,買了來,自己再加工,在鞋口上用布或緞子沿上邊,下麵再上一雙麻繩紮的布鞋底,鞋底上可能還要釘一個皮掌子。鞋裏麵再放上墊子,這樣既暖和又結實,是非常實用的。這叫作“氈叵籮毛窩”,是真正的毛窩,因為是羊毛製成的,“駱駝鞍兒毛窩”是布製的,有裏、有麵,有鞋襯,裏麵再絮上棉花,或加一個氈墊子。半片麵放,前麵尖,後麵齊,中間高出一個半圓形的峰,很像一座“駝峰”。兩半片合起,縫在一起,上在鞋底上,端端正正,很像一匹駱駝,所以有“駱駝鞍兒”的美名,兩片合在一起時,又像一個“蚌”,所以江南又有“蚌殼”的美名。

北京買鞋講內聯升、同升和。毛窩有家做的,也有買來的。不過不管家做的、買來的,都是布麵、呢麵、大絨麵、庫緞麵,最好還要“千層底”,用新白布墊的、用細麻繩納的、納好再拿木錘子砸過,邊上再抹上白漿子,塗上蠟,這樣的底子做成的便鞋、毛窩,穿在腳上,彈性又好,又輕便、又結實、又不走樣,是最好的鞋底。老頭們當年最講究穿“老頭兒樂”,幫子是黑庫緞、厚棉花,用絲線納成雲頭花紋,底子有半寸厚,三年也穿不壞。

“老頭兒樂”是什麼?不是五六十歲以上,甚至年齡再高些的老北京,是很難理解的。相反如果四五十年前,在北京生活過較長時間的青少年,如今最年輕的也都是“早生華發”的老少年,不然便都是垂垂老矣的老叟,這些人聽了“老頭兒樂”三字,便會啞然失笑:“嗨!這玩藝兒你們哪裏知道呢?”顯然,他是在賣老了,笑年輕人不知京華舊事。其實他自己一般也隻是知道而已,很少真正腳登過老頭兒樂。“老頭兒樂”怎麼是登呢?因為它是老人穿的棉鞋的別名呀!試想如今六七十歲的人,四五十年前,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穿雙老頭兒樂,像個什麼樣子呢?因此就我個人來說,雖然也將虛度耳順之年,卻也未穿過“老頭兒樂”,現在想買雙穿穿,但又買不到。再說買了也穿不出去,一條西裝褲,配雙“老頭兒樂”,走起來撲嗵撲嗵的,像個什麼樣子呢?

年輕學生,孩子氣足,常有故意調皮的怪思想。記得初中時比我低一班的一個同鄉同學,家不在京,一個人住在宿舍裏,冬天到了,好奇心趨使,買了一雙“老頭兒樂”穿在腳上,上課間操,繞操場跑步,撲嗵撲嗵,招得大家大笑,被級任先生叫出來臭罵一頓,他還嘻皮笑臉地分辯說:“腳冷,這是棉鞋,又不違反校規,這是內聯升買的呢!”但是自然拗不過級任老師去,不許穿就是不許穿,一頓罵算白挨,是自找的。

豈明老人舊時寫過一篇短文《老棉鞋》,說上海某評彈藝人在北京買棉鞋事,文雲:

在前門大街買了一雙特製的老棉鞋,鞋頭雙梁,鞋底厚寸許。估計這雙棉鞋在家裏拖拖,可拖上五六年,清初鮑冠亭的筆記中有“翁鞋”一則雲:北人冬日履棉絮,臃腫粗坌,謂之翁鞋。《李空同集》中用之,當是老人所著,故名。這種棉鞋,製法精粗很不一樣,有的緞麵細線切花,單梁紙底,穿了也很輕便,抗戰前內聯升鞋店所製,售價三元,亦頗不廉。……廉價的自然也有,黑布麵布底,也更笨重得多,卻是使用的更普遍,俗稱“老頭兒樂”,所謂,“翁鞋”大概就是這名稱的文言譯語,可是把原來的幽默感全沒有了。

“老頭兒樂”是一種棉鞋,在前文及引豈明老人文中,已經明確了,那麼它是一種什麼樣的棉鞋呢?這裏也必須為京華服飾史注明一句:即前麵所說,北京習慣把棉鞋叫“毛窩”,江南蘇滬一帶人叫“蚌殼棉鞋”,北京人則叫“駱駝鞍兒毛窩”。這是一般青年、中年、男女都可穿的,不過料子不同,肥瘦大小不同,比如繡花緞毛窩,便隻有青年婦女穿,男人不能穿。“老頭兒樂”是一般棉鞋的變格,布底特別厚,而且是老式直底,左右腳可以換著穿。鞋幫兩扇,中間棉花墊得特別厚,再納成雲頭、壽字、蝙蝠等花紋,因為棉花厚,所以納後花紋凸出來,十分好看,兩扇鞋幫合在一起,前麵還加皮條,做成皮梁。鞋麵有布、有大絨、有黑貢緞,價格自然不同。這種“老頭兒樂”不但厚實,特別暖,而且最大好處,一伸腳就穿進去,不用彎倒腰提鞋,給穿了厚實棉襖褲的老年人以極大的方便,所以得了“老頭兒樂”的美名。一鞋之微,也關係到京華風土文物,鄉情所係,豈偶然哉?

帽子

現在外國人很少戴帽子,大禮帽、小禮帽早不時興了。上下汽車、出入樓房,都是恒溫的,冬暖夏涼,根本不需要帽子,中國大官也生活在類似環境中,也不用帽子,可老百姓不同了,在北京冬天零下十度頂西北風騎自行車,不戴帽子行嗎?因而迄今為止北京冬季冷天,大人小孩少不了一頂棉帽子。在清代做官的冬天要戴暖帽,而且換戴暖帽的日期,由皇上下上諭統一規定,到那一天說換大家都換。什麼是暖帽呢?就是那頂裝翎子、頂子的黑緞帽沿的帽子,在帽沿上裝一圈皮或絨,如闊氣的裝水獺皮,沒有錢的裝剪絨皮,把羊皮長毛剪去,剩底絨,再染成煙色。再不然裝黑的平絨也可以。這就叫作暖帽了,實際並不實用,也不暖。因為冬天外出時,最怕冷的是耳朵,這樣是中看不中用的,即使是花翎頂戴的所謂暖帽,實際上也還解決不了耳朵冷的問題,這就又有了耳朵帽,用緞子做兩個小套子,裏麵縫點皮子,用根繩連起來,一個耳朵套一隻。不套的時候拿下來,像兩個桃子形狀的東西,放在口袋裏也還方便,隻是這個小套子,也隻能套個耳朵尖尖,真冷的時候,還不大管用。再有就是用長毛皮子,如狐嗉之類,縫個圓圈,套在耳朵上,倒很實用,隻是毛茸茸的,遠看一對毛耳朵,不大好看。在早年間,冬天最實用的帽子,莫過於氈帽了。北京臘月中兒歌道:“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孩子要炮,老婆要條手帕罩,老漢要頂新氈帽。”當年婦女冬天頭冷,用一條五尺多長的黑縐手帕包起來,一般沒有官職的男人,便戴頂氈帽。李越縵在鮮魚口買完氈帽,在他有名的《越縵堂日記》中記雲:“京華黑猴兒氈帽,天下聞名。”那時雖然沒有注冊商標的辦法,但這“黑猴為記”的標記,到了三十年代還在,我年幼時在鮮魚口馬聚源帽店門口,還常常看到一個木製黑油漆、紅眼睛亮光光的“黑猴”,十分精神,但不知是否就是李越縵當年所見的那位了。

這種氈帽有白和咖啡二色。以白色的為多,是用羊毛製成的。俗名“趕氈”,是把羊毛經過梳整之後,粘在一起,再經粘壓而成的。這同織的東西不一樣,所以它可以粘壓成各種形狀的。新氈帽是裏外兩層,如疊起來像一個大白瓷碗,是半個球形。如把裏麵一層拉出來,便是一個橢圓形的像現代橄欖球形的東西。一般新氈帽買來,自己還要加工。把裏麵一層拉出來,用剪刀剪開,左右剪成兩個“半月”形,前麵剪成一個小的圓舌頭,左右兩上半月形上縫上狐皮,前麵小舌頭也縫一點皮子。不太冷時左右兩片合在裏麵,戴在頭上隻是一個小氈帽,稍冷翻出來,左右兩麵,好像鳥翅膀一樣,又好看,又暖和。如果再冷,把翻出來的半圓形的狐皮帽耳,再反扣過來,正好合在耳朵和臉上,嚴絲合縫,極為暖和。比後來時興的歐洲式“三塊瓦”皮帽子實惠多了。

漂亮的氈帽子除去裏麵縫皮之外,還要在外麵用黑緞子沿個邊,頭頂上還要縫一個“五福捧壽”的花紋,不過這也隻是當時年輕的愛漂亮的人們的摩登打扮,年紀大些的自然不弄這些。年紀大的人冬天戴的叫“風帽”,也就是《紅樓夢》中說的“昭君套”。是一種頂部半圓、後麵又帶魚尾的帽子。做起來很方便,一般剪個樣子,家庭中善於女紅的主婦都能做。最普通的是棉的,布麵子、綢麵子都可以。有裏有麵,中間絮棉花或絲棉,再好一點,裏麵做上皮裏子,這樣連頭帶臉和頸項都可以擋住,即使在大風雪中也不怕了。這種帽子當年都是老年人戴,而且喜歡用棗紅寧綢做麵子,不過這一般都是現在六七十歲的老人的祖父輩戴的,從曆史上說來,雖然不久,但對當代的青年人說,那已是很渺茫的了。

有的帽店在黑緞瓜皮帽左右和後麵裝上三塊捂耳擋風的東西,也當暖帽,這種黑緞子瓜皮暖帽,雖然也很漂亮,但是沒有那種“昭君套”的風帽適用。

西方服飾影響到中國之後,白氈帽還很流行,但大多隻是農工人士戴了。政界、文化教育界人士不戴了,試想穿著一身洋服,再戴上一頂白氈帽,那不是很滑稽嗎?穿上很講究的袍子馬褂,戴上一頂白氈帽,也不大相稱。這樣最好戴呢禮帽,但冬天又太冷。這樣便時興戴“三塊瓦”的皮帽子,這種帽子又叫“火車頭”帽子,因為它擺在桌上,很像一個火車頭。前麵高高的一大塊皮,邊上皮耳朵,可以翻下來。當年北洋政府的大官、大軍閥都喜歡戴這種皮帽子,一頂戴針海龍皮的火車頭帽子,要賣五百塊大銀元。一頂水獺皮的也要賣上百塊。自然普通人買不起,隻能買一頂兔子皮、剪絨的戴戴了。

這種帽子大帽沿、大捂耳是很威武的,是歐洲式或者可以說是英國式的。抗日勝利之後,一切都時興美國式的,這種皮帽子也便時興美國式的了。其特征是前麵的皮帽沿和兩邊皮捂耳都比較小,比較輕便,學生們戴這種皮帽子的人很多,最普通是長毛絨的,黑色的、咖啡色的都很好看,現在可能還有吧。那時北京有名帽店鮮魚口馬聚源、王府井同升和、西單盛錫福,都賣這種漂亮的小皮帽子。

高的筒狀的皮帽子叫作“土耳其帽子”,一般戴的人很少,但很神氣,有學者風度。在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是楊振聲先生,冬天獺皮領子大衣,獺皮帽子,一派大學校長風度。二是俞平伯先生,冬天愛戴一頂黑紫羔的土耳其帽子,樸素中有儒雅風度,寫到此處,如見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