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帶說一句:二三十年代中,北京的大小當鋪,一律不收旗袍作當頭,因其變化太快、又窄又瘦,如果不贖,死號後,賣不出去,不能改作別用,無法處理也。但亦可見當時北京商人之保守了。
冬衣
天氣冷了,居家過日子,首先要考慮到冬衣。杜少陵詩雲:“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那是思念北國,在川東白帝城邊寫下的詩。“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這是乾隆時短命詩人黃仲則在宣南法源寺養病時,窮愁潦倒中的名句。詩窮而後工,似乎有些道理,但想到詩人冬來無衣的苦況,未免要感慨係之了。
舊時在北京,所謂“長安居,大不易”,每到寒風如箭時節,多少人家為了寒衣發愁,著急呢?可是又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張羅縫製呀。因為在北方,到了數九寒天,沒有禦寒的衣服,度過冬天是難哪!在北京,過去有“十月一、送寒衣”的風俗,給死去的人燒紙製寒衣。對已死的人還怕他死後受凍,還要給他送寒衣,何況活人乎?丈夫出遠門,妻子總要打點寒衣,以寄遠人,昔有才女為其良人寄寒衣,並附書雲:“欲寄寒衣君不還,不寄寒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托辭委婉而意義深遠,深得風人之旨。
北京的冬衣與江南不同,與兩廣當然更不同。因為北京冬天房中生火爐,長江以南一般不生火。北京冬天屋裏較江南暖,室外較江南冷,南方的厚厚的絲棉襖,在北京就不大適用。在屋裏它太熱,出去單穿它又太冷。有一年冬天回北京,我穿著一件厚絲棉襖到北京飯店參加一個晚會,弄得我受足了洋罪。脫掉吧,裏麵隻有一件襯衫,一件絨線馬甲,不成體統,穿著吧,實在熱得受不了。
北京冬天的衣著,在屋裏穿件小棉襖,或一件毛線衣就夠了,到外麵去,卻要有件大衣,或大皮襖、大棉袍,總之,要有件擋風的厚實衣服。舊時代的一些大學生們,每到冬天,總是一件大厚棉袍子或羔皮袍子,外罩一件藍布大褂。這似乎已成為製服。有南方同學,未及早為之備,突然變天,便要吃苦頭。記得抗戰勝利後一年,有一位新加坡的華僑同學,突然天寒,連套三件襯衫以禦寒,還哆哆嗦嗦,同學們看著他笑,當時我先借給他一件厚絨衣,下午帶他到東四南一家綢緞莊中做了一套裏麵三新的棉襖、棉袍子,外帶藍布大褂。第二次又降溫時,他穿上這套全新棉衣,儼然一位北京式的新姑爺了。棉衣之外,還有棉鞋、手套、圍脖等,零七八碎還不少。當年比較臃腫些,動作不便。魯迅先生本是老北京,在上海過了幾年之後,有一年冬天回北京,已不習慣,在商場被小偷偷了錢,寫信給上海說:“不買一物,而被扒手竊去二元餘,蓋我久不慣於圍巾、手套等,萬分臃腫,舉動木然,故賊一望而知為鄉下佬也。”
北京舊時穿棉衣,講究裏麵三新,即新裏、新麵、新棉花。新棉花尤其是長絨花第一年上身,極為膨鬆,其保溫力是不下於皮衣和絲棉的。但做件三新棉襖,在當年艱苦的歲月裏是多麼不容易呢?五口之家,夫妻二人,一位老太太,兩個孩子,不要說全買新衣,即使添補添補,每人添一件棉襖,一雙“毛窩”(棉鞋),所費也十分可觀了。如果沒有著落,孩子大人就要受凍,這就難怪《紅樓夢》中劉姥姥的女婿狗兒要為冬事發愁了。
讀書人有兩件禦寒的皮衣,夏天沒地方放,又缺錢用,便送進當鋪當了,錢隨手花了。天氣一冷,西北風一吹,便要考慮籌措錢來贖當,這也是十分傷腦筋的事。道光時鄧廷楨有詞《買陂塘》,題為《贖裘》,有句雲:
怎奈天寒歲暮,寒且住。待積取叉頭,還爾綈袍故。喜餘又怒。悵子毋頻權。皮毛細相,抖擻已微蛀。……
這又是冬衣的雅韻,於今知者寡矣。
說起鄧廷楨《贖裘》詞。不免又想自己當年當皮衣的事。讀包天笑翁《釧影樓回憶錄》記贖當事,改唐人詩雲:“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贖當頭。”極為發噱,因為在過去,到當鋪去當號是沒有錢用,十分困難的時候;而贖當則是有了錢,可以贖回原物,十分開心的時候。但窮人家這樣開心的時候並不多,所以“一生幾見贖當頭”,也可當作賞心樂事之一了。天笑翁說的是蘇州的當鋪,而我讀了,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想起北京的當鋪來,因為這種事是沒有經曆過的人很難領會其況味的呀!
北京過去有句諺語諷刺老北京說:“富不離藥罐兒,窮不離卦攤兒,不窮不富不離當鋪。”
就是說有錢的主兒,怕死,一天到晚吃補藥,所以叫不離藥罐;而真正窮苦者,又有不少人是宿命論者,沒有其他辦法,便到卦攤上算卦,乞靈於迷信,算算何時可以有錢;至於不貧不富,有時有點錢,但又常常接濟不上,便不斷跑當鋪,當點東西來接濟,這總比開口向人借錢方便得多。所以從某種方麵講,在舊時代城市中也是少不了的。而用新的經濟術語來說,那就是所謂的“抵押貸款”了。
淪陷時期,生活困難,北京中下等經濟力的家庭都常常周轉不靈,用文語說,就是時感拮據,必須牽藤補屋了。母親在家用接不上時,常常瞞著父親,拿出一兩件皮衣服,或一件小金飾,讓我去當。我當時十三四歲,社會上的事,還不十分懂。第一二次去時,母親囑咐我好多話,什麼把錢拿好呀,不要丟了當票呀等等。贖時還是我去贖,這樣去了一二次,我便學會當號了。雖然談不上“不離”二字,但總是去過不少次的。因此那些情景,那當鋪的門臉,高大的欄櫃……都還曆曆在目。
我常去的那家當鋪,不在大街上,在西城李閣老胡同中,離我家不遠,而且比較僻靜,去時穿過兩條胡同就到了,路上不大容易遇到同學等熟人,因而即使夾個包袱走,也不會難為情。去當物時,母親叮囑好我當多少錢。因為要預先考慮到贖當時的情況,所以當的錢盡量少些,夠家內周轉就好了,不要多,多了不但贖時困難,利錢還要多出。但是當鋪對於值錢的東西,卻希望你多當些,它可以多賺利錢。有一次我當一支金簪,約莫六七錢重,母親隻讓我當重約二錢的錢,欄櫃上夥計一再說還可以多當些錢,我不肯,他也隻好算了,舊時北京當鋪是規矩生意。二分半利,兩年半死號。這完全不同於小押當。
估衣
說起冬衣,不禁想起兒時在白塔寺、護國寺廟會上,擠在人堆裏看賣估衣的唱估衣的事來,聽那賣估衣的漢子一邊抖落,一邊抑揚頓挫地唱估衣的叫賣聲,使人有無限溫暖之感。
賣估衣是冬天的好生意,東西廟會、天橋等處都有長期賣估衣的,這些賣估衣的一年到頭都賣,但冬天的生意特別好,因為北京冬天很冷,沒有兩件實實惠惠的防寒衣服,便過不了冬。自然可以去做新的,新的棉襖褲,新的皮襖都可以做,但要的錢多,經濟困難的人,或是急於上身禦寒的人,或者愛貪便宜貨的人,便去買估衣。估衣者,舊衣也。也有經濟力量有限,但是愛漂亮要打扮的,便也去買估衣,花買新布衣的錢,到估衣攤上便能買到綢的、呢的,花買新羊皮皮襖的錢,到了估衣攤上,可以買到舊狐皮皮襖。舊時京城中,是隻認衣衫不認人的地方,在估衣攤上,花錢不多,便也可以風光風光了。
北京當年沒後來那樣的寄售商店、拍賣行之類的生意,舊衣服的貨源,主要有二:一是打小鼓收舊貨的走街串巷收購來的舊衣服,轉手再賣給估衣行;二是各家當鋪死號的東西。那時當鋪中當物的期限是兩年半,到期不去贖取,所當的東西便作為“死號”,當票作廢,東西便由當鋪成批地變賣了。舊衣服就到了估衣鋪中,這就保證了估衣鋪的貨源。北京當時有不少估衣鋪。
顧客有一種心理,總以為攤子上的東西比鋪子裏便宜,何況買估衣,每個人都有一種撿便宜貨的心理,估衣鋪中很少顧客,而人們專門愛擠在攤子邊上看,因此估衣鋪都要出攤做生意。兩個夥計,用車拉好幾大包舊衣服到廟會上,擺好攤子,把衣服攤開,一件壓一件,疊成一大堆。每件衣服上有一個小白布條,上寫暗碼,最高多少錢,最少多少錢,用的是“當字”,一般人不認識。賣時一人在邊上照料,一人抖起一件衣服,一邊唱,一邊給圍觀者看正反麵。唱詞中要講明什麼衣服、什麼規格、什麼料子的裏和麵,有什麼優點,然後報價錢,一邊報一邊落,落到接近最低價格時,同圍觀者打招呼,如果有人買,便遞給旁邊的夥計,同顧客去交易,他便接下一件。如果沒有人買,他也接唱下一件。很像外國拍賣行的辦法,但是用唱的方式進行,唱得有聲有色,十分好聽,很值得思鄉者的懷念啊!
說相聲的朋友,有一個“賣估衣”的段子,差不多有名一些演員都會說,自然其中也大有高低,因為裏麵有唱的地方,要中氣足,能唱,說起來才有勁,賣估衣的一邊賣,一邊唱,相聲段子中為了招人笑,把這種唱詞,分成兩種,一種叫“怯估衣”,就是故意用外鄉口音來唱,帶一點“侉音”,北京人外號叫“京油子”,對於說話有點外地口音的總以“侉”或“怯”目之,頗有不敬和嘲弄的成分在內,但亦並無惡意,日久天長,這些人也就樂於接受了。如北京人習慣把山西人叫“老西兒”,還故意學山西人用鼻音說話,而山西人也樂於接受,所以說相聲的用“侉”音唱估衣,即使那個地方的人聽了,也哈哈一笑,不會介意的。“怯估衣”的唱詞有這樣幾句:
“唉——這一件來個大皮襖,大哥哥買去給大嫂,大嫂穿了滿街跑,賣您十塊零六毛,唉喲。”
這幾句要用沙啞的喉嚨唱,發音又侉,辭句又滑稽,自然可以形成很好的藝術效果了。這段“怯估衣”唱過之後,再學唱幾段其他腔調的賣估衣,每段在表演時都有一些可笑之處,等到最後,唱一段賣羊皮袍子的,達到製造笑料的高潮,說相聲的行話叫作“丟包袱”,這段詞很長,其中有幾句道:
“嗨——又是一件囉,這件大皮襖,您就仔細地看看啵,什麼筒子什麼麵,寶藍的線春一尺賣您一塊六噢。筒子是大灘羊,出在寧夏的西口外噢。人稱‘九道灣’,又叫‘大麥穗’,賽過頭場雪,不讓二場霜,它是又白又厚外號叫‘一塊玉’噢,就是這個裏兒,就是這個麵兒,連筒子帶麵子您就買了去,穿在身上,暖在心上,到了三九天,滴水成冰,灑水成淩,您就穿了我的皮襖,在冰地打滾,雪地上睡覺吧……”
唱到這裏另一人接著問:“怎麼樣啦?”
唱的人答道:“凍挺啦!”
這樣引得聽眾哈哈一笑,說相聲的人在此以流利、誇張、辛辣的語調,諷刺了賣估衣的人。
賣估衣的人在報價上,也用唱的方式來表達,所以說相聲的也用唱來表演讓價錢。接著這段唱價錢,唱時還要表演翻衣裳的動作:
“就是這個裏兒,就是這個麵兒,就是這個筒子‘大麥穗’,少了您也不要給,多了我也不要,不多不少賣您五十六呀!您要嫌貴,讓三塊,去三塊,買您五十塊;您要再嫌貴,讓十塊,去十塊……買您二十塊;您要還(讀含)嫌貴,讓十塊,去十塊……”
“怎麼樣啊?”“沒有啦!”
說到此處,下台鞠躬!
當年買估衣,不隻是窮人,有的官宦人家照樣買估衣。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記雲:
鄰居挈眷赴天津,送之登汽車多人,皆衣冠楚楚。餘過午歸,有販估衣曹姓者來索值,待希尚不至,時餘無事,遂與閑談。先問其同業中公議之規則若何?答雲:無甚規則,惟同業之夥侶,如有虧負錢財逃遁,至累其主者,凡同業中不許收用而已。又問:凡初習是業者,其階級若何?曰:首須能分別貨之名色,能辨其真贗高下,某貨能得若幹價。然價亦無定,以供求之多寡而漲落,要在隨時判定,期不虧失,又得贏利而已。又須習裁度布帛,知其長短能配合製衣之用,又須習酬對買主之法,凡言動語默,隨機善應,使人忻悅甘心,買我之貨,雖沾餘利,不使彼知。餘又問其人籍某地,曰冀州。因詳問冀州風土人情,皆一一答餘,不啻讀一部冀州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