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子
有一位青年女士,問我穿袍子的感覺,我一時很難形容,因為用語言表現感覺是很困難的,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的感覺,用語言說出來,並不等於他的感受。我忽然對她說,穿袍子的感受就如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裏那樣舒服。這樣一說,她聽了哈哈大笑,因為她部分感受到了。實際的確如此,一襲絲棉褞袍在身,就如整天身在絲棉被窩中那樣溫暖適體,又因它有襟袖、領、扣絆等,所以行動舒展自如,極為方便。
當年的北京,穿洋裝的是很少的,除非愛摩登的裙屐少年,或剛由外國回來的洋派人物,不然很少其西服革履也。因而上自國務總理,下至販夫走卒,則統統是“國粹”服裝,中式衫褲、長袍馬褂。褲腿上要係打腿帶,綁起來,愛漂亮的人弄條綢飄帶,係在褲腳上。有的老年人或街上賣力氣的,要穿套褲。即裏麵穿夾褲,外穿棉或皮套褲。套褲隻是兩條褲腳管,而無褲襠,套在夾褲外麵,兩腿不冷,而襠內很靈活。外麵再穿上大棉襖。這或者與江南、西南不同,知堂老人在其短文《赤腳》中雲:
北京人相信有地風,於人體很有害,所以保護下肢最為用心。他們冬天固然是棉褲紮腳,穿“老頭兒樂”的氈鞋,就是在夏天,雖是單褲也要紮腳,鞋襪穿得整整齊齊,決不赤腳。……
因說保護下肢,說到了一些衣著的事,或者說中國北派衣著吧,總之是“中式的”。洋派學生,外麵穿大褂、袍子,裏麵穿條西裝褲子,這在當年是非常流行的時式服裝了。清華、北大、燕京等校的夾著洋文書的大學生,幾乎統一都是這樣的服式。
當年的北京學生,似乎沒有一個以穿西裝為榮的,有時還常常以之開玩笑。我們那時習慣叫西服為“對襟小夾襖兒”,因其不分冬夏,上衣都是夾的。“對襟”者,區別於帶大襟的而言也。大學三年級時,有位通州同學,家裏寄來點錢,忽發奇想,跑到東安市場做了套麻袋般的西服,第二天很神氣地穿了到教室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原來他沒有西式襯衫,更無領帶。內穿中式小褂,外穿西服,下穿千層底布鞋,戴著黑架近視眼鏡,完全是個卓別林式的滑稽人物了。幾個嘴皮薄的女同學,對之大加奚落。好在這位老大哥,一切都不在乎,怡然自得,照樣穿著他中西合璧的服飾來上課。
那時不少老先生對於華夏服裝是由衷地喜愛的。大學教授中似乎很少有著西服的。那些教授大多是由外國歸來,有世界名望的,但卻都愛穿著袍子、抄著手說外國話,講尼采、達爾文、康德、拜倫……早期的辜鴻銘,袍子、馬褂、留著辮子,不要說了。後來的也都還是這個傳統。梅貽琦、潘光旦這些先生也都習慣穿袍子。胡適博士在北大任校長期間,一直是褞袍一襲,夏天白紡綢大褂,冬天藍布大褂罩著棉袍或皮袍,從未見過他穿西服。顧隨先生冬天穿三件長袍,大毛套小毛,小毛套絲棉,進了教室,先脫帽,再解大圍脖,講上十分鍾,脫大毛皮袍,再十分鍾,脫小毛皮袍,隻穿絲棉袍子講課。如此穿袍子法,顧先生是獨一無二的。
有一個時期,長袍馬褂,定為乙種禮服。燕京大學是洋學校,穿西服的最多,但三十年代中,畢業典禮,卻規定穿藍綢大褂,黑馬褂參加。然後以此服裝,頭戴學士帽,捧著一卷文憑,魚貫而行,到禮堂外照相。想來還有不少人保存著這樣的照片吧。
有位老朋友,曾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最近去東京住了一個多月,回來閑聊,說起在日本很少看見有穿和服的了,一來是大家都學歐美,已不習慣穿這種寬袍大袖的衣服,再就是做套和服價錢太貴,平時穿不起。隻有逢年過節,或是舉行婚禮的時候,姑娘們才穿上件彩色繽紛的和服,像花蝴蝶般的飄來飄去。言下有些感慨、惋惜,又有些讚賞。時光流逝,樣樣都在變,著了和服、木屐滿街跑的時代似乎已很遙遠了。聽了老友的話,也不禁使我想起袍子來。袍子也似絕無而僅有了。除去在電影中,偶然看到外,在馬路上已是很少看到了。而電影電視中穿袍子的,沒有一個穿得像的。葉聖陶仁丈在世時,有一次問我“電影中穿袍子的演員,為什麼總用手撩著袍子呢?”老先生是穿了半個世紀袍子的人,感到奇怪,卻未想到這年輕演員一生還沒有穿過袍子,自然動作不自然了。
有一年在朋友那裏,看到郎靜山先生的照片,穿的是藍色綢大褂(上海叫長衫)。九十高齡,珊珊玉骨,十分豐采,真像神仙人物。後來,在報上又看到錢穆、朱光潛二位老先生在香港的攝影,錢先生穿的也是袍子,不但是袍子,外麵還套著一件帶大襟的坎肩。這種古老的服裝,看了不禁使我啞然失笑,在三十年代也已少見,深覺有魯殿靈光之感了。
現在年輕的朋友,常常有一種隔閡,總以為袍子是老頭穿的,是有閑者穿的,其實這是一種昧於曆史的錯覺。因為袍子在當年北京城中,是一種最普通的服裝,一般是不分老少,不論閑忙的。當年北京把單的、江南人叫長衫的,統稱大褂兒,如藍布大褂兒、夏布大褂兒、紡綢大褂兒等等。罩在棉袍、皮袍外麵的,江南叫罩衫的,北京也叫大褂兒。這是從清代服裝袍、褂來的傳統名稱。除此之外,夾的、棉的、皮的則都叫袍子了。而賣力氣的哥兒們,一般單衣、夾衣,都穿短的,叫作小褂兒。夾的、棉的、皮的也是穿袍子,但他們不叫袍子,而叫大棉襖、大皮襖。這是過冬的恩物,禦寒的佳品,是少不了它的。
穿袍子、大褂等,並不影響日常動作,照常可以騎自行車,一上車,稍微立一立,用手輕輕一攏,後襟正好雙折墊在後麵座墊上,然後坐下,很自然悠閑地就可以踏起來走了,手裏也許還拿著講義夾呢?至於那些未上車前,先把袍子大褂撩起圍在腰間的,那就有些笨伯的樣子,毫無瀟灑之態了。
冬天挑擔子,穿件大棉襖或大皮襖(自然是老羊皮的),腰裏再係一條緊腰帶,那就十分暖和了。為了走路方便,把大襟一角撩起來,掖在腰帶上,這就又麻利,又暖和,走起來健步如飛了。這種頭戴氈帽,把棉襖大襟掖在腰帶上的,挑著擔子趕路的漢子,其形象似乎還在我目前晃動,多麼樸實呢?
搖筆杆的朋友,穿件破棉袍子,坐在桌前爬格子,那你的雙膝便藏在袍子大襟下,暖暖和和,這是任何鴨絨滑雪衣、高級呢料大衣不能代替和媲美的。新款式,隻是新,並不見得就實惠,合體,“破帽遮顏卻戀頭”,我還是思念袍子呢!
旗袍
有一年選出的港姐,我看了香港報紙登出的照片,有一個很欣慰的感覺,就是清一色,全部穿的是旗袍,既顯落落大方之美,又顯民族風格之典雅,是很理想的服裝款式。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經寫過《時世裝歌》,大概有史以來,變化最頻繁的,莫過於婦女的服飾打扮了。旗袍是本世紀一二十年代時興起來的女服,迄今也有六七十年的曆史了。清代旗人(包括滿洲、漢軍等)婦女穿旗裝,梳兩把頭、穿花盆底子鞋,穿袍子外褂,家常服裝,也穿袍子,製如男式,花色很鮮豔,如《四郎探母》之鐵鏡公主所穿。辛亥後,製定男女禮服,男人穿西式大禮服,常禮服;女人即穿長袍,因係旗人式樣,故稱“旗袍”。一九二九年四月,南京又頒“服製條例”:“女用甲種禮服,色藍,長至膝與踝之間。”簡單說,就是藍色旗袍。
旗袍剛剛時興起來,穿的人不多,式樣也較一般,看民國初年的婦女旗袍照片,不管用料多麼講究,都是直腰身、直袖子,與男袍區別不大。我幼小時,夏天幫母親曬衣服,看她最早的旗袍,樟絨、樟緞一枝花夾袍,花紋凸起,大株牡丹由前後襟下麵,一直伸上去,枝葉花朵伸向兩肩,極為漂亮,這種料子在織時即考慮好花朵位置,按式裁製,不能錯,一錯花的位置就錯了,或者向下開了,那就壞了。因之由織料到裁剪成衣,都是十分講究的。但其式樣卻都是直的。長短及踝,肥瘦都同男式的一樣,這可以說是第一代旗袍。
這種樣式旗袍在三十年代初、中葉,北京一般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都穿,如五十以下、四十出頭的中年女性,也都穿小腰身曲線旗袍,不穿這種老式的了。而在前些年去新加坡訪問,接待了幾位比我年紀大的老太太,一律都還是這種樣式的旗袍,都沿著小滾邊,短扣鼻的小紇紐絆,腳穿黑緞子圓口鞋,使我忽然像見到我母親同輩的親戚老太太們,忘去了自己的年齡,感到分外親切。稍微停頓之後,才感到這是一種幻覺。
在我剛記事時,年輕女人的旗袍就變成大袖口、大下擺了。這大概是從一十年代末期,五四運動時期變的。一般梳的還是“愛思頭”(橫S型),燙發也是火剪燙直式的,奶油電燙還遠未出現呢。我記憶中則是二十年代末了。那袖口又大又短,袖子上段瘦、下段肥,袖口最大據說可以大到一尺二寸,當然我那時沒有量過。下擺就是下襟,也很闊,呈圓形弧線。旗袍內已不穿長褲,均是絲襪了,鞋式係西式皮鞋高跟或中式繡花緞鞋、禮服呢鞋。有一種尖頭、斜帶子黃皮高跟鞋,當時很時興,我生母和大姐那時都年輕,還穿著這種皮鞋,形象於今還曆曆如在眼前,而奇怪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種樣式的皮高跟鞋,現在還擺在鞋店裏賣,似乎還很合時式。
大肥袖子,當時叫“倒打袖子”,因其由抬肩起,越來越寬,一反上寬下瘦之常規也。這種樣式的旗袍,一直時興到二十年代末才起了“突變”。所謂“突變”,就是一下子又由寬變窄,由肥變瘦了。
由肥變瘦,是受到了西方的美學影響,即所謂的“人體曲線美”。這樣一改,才出現了裹在身上的瘦旗袍,這是三十年代初的事。瘦旗袍的出現,對於過去大肥袖子旗袍來說,有兩個重大的突破,其一是照體型剪裁,穿在身上顯出曲線;其二是有長袖、有短袖,長袖及腕,短袖在肘上,直至短到腋下。這在肥袖時,是沒有的,茅盾的《子夜》中所寫旗袍,已是短袖可見腋毛了。這是三十年代初的時代風貌。
最早的瘦旗袍,其縫製工藝,還全是老式的,剪裁腰部挖去很多料子,一律釘鈕絆,紇鈕。高領上要釘三排、甚至四排鈕子。要鑲邊,有時鑲兩條邊,外寬內窄。很長,拖到腳麵。白楊在《十字街頭》中就穿這種旗袍,最長拖到地上。葉淺予畫漫畫“王先生”,把女人的旗袍畫成拖在地上四五個大折,是很有趣的誇張諷刺。
抗戰之後,大概是因為大家都窮了,所以時裝也由長變短,長旗袍變成短旗袍,長度越短,領子也越來越低,到抗戰後期,直到勝利,旗袍短到膝蓋,領子也低到幾乎沒有,鈕絆也少了,隻腋下一枚,其他均用按鈕。勝利之後,逐漸又變,由短又變長了,領子由低又變高了,而且變成後高,前麵漸漸降低的斜領,這樣頸後托著頭發,顯得挺秀,而頸喉部並不卡得難受,領口用暗鉤扣緊,後改半隻按鈕互按,其改進都十分科學,腋下用拉鏈,穿著也方便。更明顯的改變,老式旗袍,雖然瘦腰裹身,但仍有大襟、底襟,裁剪縫製都很麻煩,穿著也像男人袍子一樣,要鈕絆全部解開才能穿能脫。新式旗袍則不然,腰胯間不開口,縫死,像個口袋一樣,穿脫一套即可,由頭上套,由腳下套,任意,極為方便合體。尤其夏天,腰間隻薄薄一層,十分涼爽,比任何裙子都實惠,所以穿慣這種旗袍的婦女們,口口聲聲總說這種旗袍最方便、最經濟,也最美觀大方。既能出客穿,也適宜於家居穿,是理想的女服。
五十多年前,我在北京讀大學,女同學一年四季都穿旗袍,而且都穿藍布大褂,樸素而大方,套在各種棉旗袍、夾旗袍外,幾乎是一種不成文的製服了。老北京的小媳婦、大姑娘,夏天喜歡穿月白——俗名叫“缸靠”——大褂,也就是月白士林布旗袍,漿洗的十分挺括幹淨,黑鞋白襪子,頭上戴朵石榴花,走起來腰板筆直,不用問,這是老北京姑娘,也許是旗下的大格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