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

北京舊時代路政不修,有兩句流傳了多少年的口頭語:“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又叫“無風三尺土,有雨墨盒子”。反正都是一樣。這種情況也有階段性:明、清兩代幾百年中最厲害,這一個階段,城裏麵大街小巷都是土路,再加車輛多,不論載物的大車,拉人的轎車,以及獨輪小車,都是有大鐵釘的硬車輪,碾在泥路上,到處碾得都是很深的車轍。那時車又不是按一側行駛,走起來橫七豎八,因而把路麵碾得高低不平,到處都是浮土,看上去是平路,其實有不少凹坑,俗名叫“墜窩”,或“瀦窩”。車輪一走過,不但顛簸不平,震動很大,而且有時車輪陷進去,牲口力氣小,拉不出來,甚或斷軸折輻,那就更困難了。

這種路麵,一遇雨天,那就是一塌糊塗,實際不隻是“一街泥”或“墨盒子”了。這種路有兩個季節最傷腦筋。一是春風開凍的時候。冬天路麵硬如堅冰,最好走。一到春天開凍,路麵都變成稀泥,再來上兩場春雨,天氣還不太熱,濕泥中的水分蒸發不快,最少有半個來月泥濘難行的日子。再有就是六七月間,大雨時行的日子,一場大雨過後,滿街盡成澤國,低窪地區,水深過膝,而且積了很長時間泄不掉,這就成了不少水坑了。因而胡同的名字,也常常以此得名,如城裏有名的二龍坑,宣南南下窪子大川澱、小川澱等處,都是因此得名的。

讀前人日記,常常有關於這方麵的記載。《越縵堂日記》中不隻一次地記到道路泥濘的情況,坐在騾拉轎車中,拖泥帶水地走在街衢中,泥水都能沒到馬肚皮,並牢騷滿腹,一再歎喟。《魯迅日記》也常記宣武門一帶的大水。當時宣武門城門內外,地勢極低,夏天一到大雨,便要積水。那時先生每天上下班,宣武門是必經之路,初到北京時,坐騾車上下班,後來坐洋車,總之,不管什麼車,大雨後經過宣武門時,總要涉水而過。總的來講,北京地勢北城高,南城低,雨天南城積水更多,道路更難走。

庚子之後,北京講求新政,開始修馬路,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年)二月二十九日記雲:

晚,入城,複過子蕃談詩。時自四牌樓以南,方築路,泥石狼藉,镘鍤紛如,車行視未築日益艱……

而四月二十七日又記雲:

晨,坐慕兄馬車,赴頤和園。自西四牌樓,出西直門,至萬壽山路,約十八九裏之遙,皆坦平如砥。在馬車中,看西山峰巒起伏,林原如畫,此為上海所未有者。餘於上海,獨愛其道路,居則必京師之屋,以其爽塏絕於他處也。始謂二者不可兼得,今則果兼之矣,豈不快哉?

這兩則日記,記載了北京最早修馬路的具體情況。

北京自清代末年,開始修新式馬路,最早是東交民巷使館區,後通衢大道,陸續修成。在《京華百二竹枝詞》中,亦曾寫到,這裏不多引了。但直到三十年代中,柏油馬路,還不很多,除去前門大街、東西長安街、南北長街、南北池子、東單、西單南北大街而外,不少大路也不都是柏油馬路,如南新華街、虎坊橋、宣外大街、東珠市口等處,一直到很晚才修柏油路。至於各大胡同,那就更少了。西城直到“七七事變”,也隻有豐盛胡同、武衣庫是柏油馬路,那是因為宋哲元將軍家在武衣庫,修馬路為了他的汽車出入。少年時在二龍坑上學,年年秋季開學時,都要沿著大水坑的邊沿到學校去,這印象是非常深的。

當時北京道路,柏油路最好,土路平坦的掃幹淨也很好走。碎石子馬路走起來硌腳,而且灰多,實際最不好,沙灘前就是這種路,是名副其實“沙灘”了。

自行車

北京自半世紀前,自行車就一直很多,記得在小口袋胡同上學時,二門裏車棚五六丈長,兩旁擺得滿滿的。有專人管存車,發對號車牌子,各學校、各單位大多都有專門管車的人,北海圖書館存車處在最後麵,去時總是先騎車到後麵,存好車,再提著書包進大樓。四十多年前到上海,那時上海自行車極少,上千人的學校,隻有兩三個人有自行車,因之各單位都沒有存車處,而十幾年後,則大變樣,到處都是腳踏車了。但迄今為止,各單位存車處還不普遍,車還是亂放的多。腳踏車是外國傳來的,各地卻也有不同的名字。

上海人叫腳踏車,香港、廣州人叫單車,北京人叫自行車,記得老年間還有人叫“自由車”的,但是這個名字沒有時興開,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一個東西,有許多名字,各叫各的,想想也怪有意思。而且它不但有名字,還有別號呢。五十多年前,常和老詞人夏枝巢先生見麵,老先生每愛笑著說:“我比不了你們,你們腳底下有兩隻風火輪。”風火輪是《封神榜》哪吒的代步,來去自如,極為方便,是古人的想象,與今天的自行車卻頗相像,枝巢老人說得多麼有趣,又多麼生動呢?一時在我們那一圈人當中,“風火輪”便成為自行車的雅號了。枝巢老人當時說這話是有感慨的,因為他看到同學們騎自行車十分方便,很羨慕,而他自己,無法再騎。而常常也想出去逛逛,當時正在淪陷時期,老人經濟並不很好,每思出遊,又有出無車之歎,便不免發此感慨了。那時不免有點笑老先生,但一彈指間,自己也不免有同感了。這正如陶淵明詩所說:“昔聞長者言,嬌嗔每不喜。如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青年、老年之間,似乎總在重複著一些東西,其可歎不是正在這種地方嗎?

平心而論,“風火輪”作為自行車的別號,還是十分惹人相思的。我感到現代科學製品的車輛中,自行車也是最惹人喜愛的。當年北京的大中學生中,不會騎自行車的人實在是很少的,一般到了初中一二年級,差不多都是騎自行車上學了,到了高中,幾乎百分之百都是騎自行車上學,偶然有住家離校極近,或是家中極闊的不騎車,但一般也都會騎。我是初中三年級時,學會騎車,開始騎車上學的。好像是一個遠房親戚,弄來一輛很破的自行車賣給我。所住蘇園,外麵有網球場,黃昏時、晚上,兩三天就學會了。後來這輛破車賣給同院一個同學,父親給一些錢,又湊起來仍舊托那位遠房親戚帶著,到缸瓦市一個車行中買了一部新車,很漂亮的天藍色仿美式大把車,腳登閘。車的內外胎很重要,我記得當時最講究“必愛司”牌,就是兩個英文字母,至於是哪裏出產的,就記不清了。這輛車,一直騎了七八年,北大畢業那年暑假,住在同學家裏,這輛破車放在門洞中,夜裏還被賊偷了。車已很破舊,還能值幾個錢呢?而那位“賊先生”守了半夜,還爬下房來,偷了又從房上扛走,十分辛苦,又能賣幾個錢呢?可見當時民生之凋敝了。車一被偷,我一時就沒有的騎,一時又買不起,惱喪了好多天。現在想起來,也還感到有些遺憾呢。

在北京讀過書的人,大概都有一頁美好的騎自行車的記憶吧。或是每天按時間腳踩兩隻“風火輪”馳騁著去上學,在那小胡同中,像魚似的、遊來遊去,一溜煙,過去了。或是馳騁在長安街上,像騎著駿馬一樣,雙脫把放一轡頭;或是馳騁在西郊路上,香山秋遊歸來,車把前插著一大枝紅葉,那紅葉在行進中,像風車一樣,在深秋的燕山勁風中嘩嘩亂響;春天,女同學迎風騎車悠閑地行駛在馬路上,那彩色麵紗不用紮緊,會自然被風吹拂在臉上,飄飄欲仙;清華園讀書的人,晚上夾著筆記,一登破車,由新齋到圖書館看書,那比小毛驢方便得多,自然也沒電單車的馬達驚擾他人;星期天,一對情侶,肩並肩,騎自行車去逛青龍橋,慢慢騎,有說有笑,情深意長,即使過後分手,那也是永生永世忘不了的綺羅夢啊!

老北京人對於自行車是有特殊感情的,上自退位的皇帝,下至販夫走卒,都十分喜歡。愛新覺羅·溥儀在他的《我的前半生》中,就生動地記載著他在宮裏騎自行車的故事。他為了騎自行車方便,把宮中不少門坎都鋸了。有一次他騎車亂轉,一位在宮中裝電燈的看見了,連忙跪下來向他討封,他笑著說:“封你一個鎮橋侯(猴)吧!”這是北京當年對把守在橋頭行乞的乞丐所起的諢名,他封了裝電燈的了。可見溥儀小時候夠壞的,是北京人所說的那種“蔫壞”。魯迅在文章中,曾經諷刺過李仲揆騎自行車,李即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先生。當時他初從美國回來,在北大當教授,又在國立圖書館做副館長,每月有五百元的工資收入,卻騎自行車上下班,一方麵說明李先生年輕時,對自行車的愛好;另一方麵也說明在當時覺著是少見多怪了。至於淪陷時期,容庚教授由宣外老牆根騎著破自行車到沙灘上課,那種艱苦卓絕的韌性精神,更足以成為後生們的儀型了。

現在看到永久、飛鴿、鳳凰牌的自行車,十分惹人相思。我小時候,在北京是買不到有商標的國貨自行車的。那時北京最大的車行是西長安街六部口附近的竣記車行,路南,沒有樓,三間門臉,裏麵擺的都是外國牌子的自行車,什麼藍牌、飛利浦、三槍、鳳頭等等,淪陷之後,又有不少日本貨,什麼富士山等等。這些外國自行車價錢都很貴,一般窮學生是買不起的。學生們大部分都是到小市上買舊車,買來修理修理,換條新胎,便可騎上轉九城了。

北京什麼時候才有的自行車呢?大概是在庚子前後吧。但可肯定,在宣統時,已十分普遍了。宣統元年蘭陵憂患生竹枝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