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親在荒僻的胡同口上擺茶攤賣大碗茶,照顧她的主顧,最闊氣的就是打小鼓買賣舊貨的,其次就隻有趕大車的、拾破爛的了。

母子二人住在破門洞中,苦撐苦熬,起早摸黑,見人就打招呼,廣結人緣,最後總算沒有落到祥子那樣淒慘境地……和他分別已有幾十年了,他一定還健在吧。

小毛驢

我很愛小毛驢,不過很遺憾,我現在沒有小毛驢,設想未來,也很難有一頭小毛驢;十分遺憾,情況是實在的,沒有半點虛假。其實說來道理也是簡單的很:世界上每個人愛的東西,不一定就是能有的東西;而有的東西,可能也不一定就是愛的東西。

因愛而思,也是人之常情,原是無可厚非的,何況我幼年時,曾經與小毛驢有過不少友誼呢?旅居上海三十多年,在南京路和淮海路上,沒有一次看見過趕著小毛驢進出百貨公司的人,偶然想到小毛驢時,便不免有寂寞之感了。自然,這隻是一點淡淡的思念……

幼年時代,是在北國山鄉中度過的,那些山村中,到處能看到可愛的小毛驢,因此我從小就和小毛驢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當時會唱很動聽的《放驢兒歌》:

“我的小驢兒,我的小驢兒實在聽話;

“要它站住,就對它說:‘噔兒——嗒——噢號——籲!’”

我現在還會唱,隻是聲音蒼老了,那感情還是甜蜜的。

山鄉的夏季是最歡樂的,牲口放青,小毛驢也可以自在些日子。小朋友們到河北麵灘上去放驢,割大穀草。我要跟他們一起去,母親卻不讓我去,怕過河時山洪驟然下來,把我衝走。但我偷著去,回來的時候,有人立在驢背上,而我卻不敢,我隻會騎著,慢慢地繞過遍布鵝卵石的河灘,嘩嘩地過河水,又從小楊樹林中穿出來,悠悠然在斜陽中走進村口。

在我過完幼年,快要成為個大孩子的時候,隨著父母到了北京。當時的北京叫“北平”,但鄉下人習慣還叫她“北京”。那時北京的毛驢還是很多的。《魯迅日記》一九二六年三月七日記雲:“季巿來。同品青、小峰等九人騎驢同遊釣魚台。”那時在正月裏,在阜成門口,西便門口,騎上小驢兒逛白雲觀,那還是很普通的、最帶有鄉土情趣、老少皆宜的樂事。秋天騎著小驢兒上香山,西山看紅葉,那更是最宜人、最值得讚歎的勝遊。詩人和準詩人們在驢背上穿行於秋山紅葉之中,則會欣然得句;如果是愛侶,則會互贈紅葉,永結同心。這都要感謝這些善良的、忍辱負重的小毛驢。當年騎小毛驢穿行於秋山紅葉之間的愛侶們,自然都已皤然白發了,偶然於劫餘的殘書中,翻出一片夾在書中的紅葉,那已變得焦黃發脆的紅葉,也許會觸動你的思緒,記起一點菲色的夢……那你還會想到那忍辱負重馱著你遊山的小毛驢嗎?

對於北京的小毛驢的感情,我時常還有一點特殊的想法:就是與其說是愛,倒不如說是可憐。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不論是逛白雲觀時騎的小驢,還是逛香山看紅葉騎的小驢,都太可憐了。不但小,而且毛色不好,非黑非白,一點灰黑或灰紅色,毛上一點光澤都沒有,其寒傖簡直像一隻剛褪毛的小公雞。大個子的男人,一跨腿就騎上了,兩隻腳都能夠到地,這樣瘦小的驢,如何能馱得動一個人呢?如果讓世界上保護動物組織的人看見,一定會說你虐待動物,也許會講一下人道主義之外的“驢道主義”呢!可惜一直沒有人提到這一點。因此我昔時每看到這樣的可憐小毛驢,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沒有主意的騎驢人的笑話,隻好父子二人抬著驢進城了。

毛驢不怕小,要毛色漂亮,毛色最好是黑的或鐵灰的,都可以,但要油亮油亮的,大長耳朵高高豎著,透明的眼睛中閃著深沉而和善的光,這才招人喜愛。記得《兒女英雄傳》中,寫十三妹的那個小毛驢,什麼白耳朵尖兒、白眼圈兒、白鼻梁兒等等,這便是長得十分俏麗的小毛驢。這是純黑驢,白眼圈黑白分明,正好同熊貓相反。再配上小騎鞍、小馬褥子、小鑾鈴、大紅剔胸、嚼子的飾件上配幾個紅絨球,十三妹騎上,的、的、的地跑起來,該是多麼美麗呢?毛驢少女,配在一起,原是絕妙的,所以畫家黃胄愛畫她。

“上坡騾子下坡馬,平地騎個‘叫戛戛’”,小毛驢雌性者曰“草驢”,雄性者曰“叫驢”,是十分穩妥的代步者。雖然上坡時耐力不及騾子,下坡時衝勁不及馬,但在平地上為人奔走,較之前者是毫不遜色的。因之曆史上以騎驢出名的人也真不少。

“騎驢過壩橋,獨歎梅花瘦”,好為《梁父吟》的諸葛亮高臥隆中的時候,出來入去,總是騎小毛驢代步的。更以騎驢出名的是八洞神仙中的張果老,小時候看年畫“八仙圖”,張果老和他老人家那匹漂亮的小驢總是站在最當中,因此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張果老好像是八仙的頭兒,呂洞賓好像是軍師,不知眾仙當年是否有此組織形式。這且不管他,隻說那頭漂亮的小毛驢。而張果老這老頭兒也怪,總愛倒騎著小驢,臉向後,這就使某位詩人有了雅興,遂寫道:

“世上多少人,誰似這老漢;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不過也奇怪:居然沒有哪位“批判家”批判他,說他“不向前看”,反而“向後看”,這也是萬幸了。

張果老是唐代人;因而聯想到,好像唐人也特別喜歡倒騎驢,李白離開長安來到華陰縣,不是也曾故意倒騎毛驢三過縣衙門前,招惹縣官出來接待他嗎?縣官要打他板子,他狂說什麼:“天子殿前,尚容我騎馬;華陰縣內,不讓我騎驢!”居然嚇倒了這小小的知縣,大有一點“欽差大臣”的味道。當然,最可憐的還是杜甫,“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一輩子過的都是窮日子。

據說王安石罷相之後,閑住南京鍾山,以相國之尊,出入也隻是騎個小毛驢。因而騎驢之樂,上自神仙相國,下至窮漢野老,都是可以共享的。“獨樂樂,與民同樂,孰樂?”孟老夫子的思想,我是十分讚賞的。因而我十分喜歡小毛驢,毛色好固然可愛,毛色差也還可憐。憐者,據《爾雅·釋詁》雲:亦是愛也。

我之所以愛小毛驢,因為它善良樸實、忍辱負重。當然,它沒有吃人的“本事”。柳子厚《三戒》中《黔之驢》的故事,一直是我不喜歡讀的文章之一。為什麼嘲弄這樣一個可憐的小毛驢呢?這篇文章的意義我是完全理解的,但在感情上我卻感到接受不了。有一年,清華校慶,開運動會。曾記老教授馬約翰先生妙想天開,按照馬球規則,在體育館外足球場上組織“驢球”比賽。那些從香山山村中雇來的可憐的小毛驢,一到人山人海的球場上,聽著呼叫聲、哨子聲、身上又馱著手舞足蹈的球員,都嚇呆了。哪裏肯動呢?趕腳的為了賺錢,拿大棒子狠命打它,也不肯移動半分……那些小毛驢的可憐相迄今仍鮮明地浮現在我眼前,似有同命之感,太深刻了!

在清代,北京各個城門口都有小驢等著人雇來騎乘,叫作“腳驢”。同治時《進京不求人》雲:“大街正南菜市口,腳驢轎車打成群。”可見當年腳驢之多。由宣武門到德勝門,由阜成門到朝陽門,曾經在數百年中,作為北京城裏的重要的短途交通工具。老太太到後門看閨女,帶著小孫子,老太太騎在後麵,把小孫子摟在前麵,的的……的的,兩個時辰到了,到小胡同裏頭小磚門樓前下驢,比擠公共汽車要從容、安全、方便多了。而且直到家門口,用不著下車頂著大太陽再走二裏地。當然,小毛驢在老北京,也隻是窮苦平民百姓騎的,稍微有點身份的,那就是騎馬、乘騾車或坐轎了。《太平歌詞》不是寫著嗎:

“人家騎馬我騎驢,回頭一看還有一個推車的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當年老北京持有這種思想者大有人在。如今騎馬、坐轎者都變成坐小汽車的了,“推車的漢”也都成了駕駛員了,騎小毛驢的呢……

我小時候在北京,城裏已沒有腳驢了,隻剩下逛白雲觀打金錢眼、逛西山看紅葉騎小毛驢了。而今這種小毛驢也沒有了,有一年暮春時候,有幸在京逛香山,但那是坐了汽車去的,當時也未想到可愛的小毛驢。而在回滬途中,火車經過山東境內,閑眺車窗外公路上,忽然發現不少小驢車,那是一種裝有膠皮車輪的新式小驢車。其時斜陽向晚,一抹金色的光斜照在公路藍黑色的瀝青路麵上,送完貨的小驢車,車主人揚著小鞭子,跨在小車轅上悠閑地搖著鞭子,小毛驢輕快地跑著……跑著……我悵然若有所觸:啊——在人類已能太空飛行的今天,小毛驢居然還有它的用處。我想起了乾、嘉時方朔的《驢車行》,“驢性馴良驢步穩”,我久久地目送著這一輛又一輛的小驢車,望著那些可愛的小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