臀高肩聳目無斜,大似鞠躬敬有加。

噶叭一聲人急避,後邊來了自行車。

詩後尚有注說:“拱其臀,聳其肩,鞠其躬,兩目直前,不暇作左右顧,一聲噶叭,辟易行人,人每遇之,急避兩旁,而騎車遂得意洋洋飛行如鳥而去。”形容逼真,很可看出自行車初風行時的情況了。

大馬車

北京舊時人們喜歡說“繞口令”玩,比如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要求說者越說越快,但越快就越說不清楚,說到後來,便不知咕嚕咕嚕說的是什麼了。如能說得又非常快,又非常清楚,便可得勝,這是很不容易的一種遊戲。繞口令中,有一則雲:“門口有四輛四輪大馬車,你愛拉哪兩輛,你就拉哪兩輛。”

我小時候常說這個繞口令玩,但很難說好,四聲咬清,本來說出來就很慢,一快,便聽不清了。我想起這繞口令中的四輪大馬車來,這玩藝現在在北京恐怕很難找到了吧。要注意,這是“四輪”大馬車,是西洋玩藝,在本世紀,曾在北京出過短時期的風頭,但不到二十年,便為汽車所代替,在二十年代之後,便身價大落,隻成為大出殯時送葬行列中的車輛了。

北京舊時畜力車輛,有三種叫法:即大車、轎車(也叫騾車)、馬車,前二種是“國粹”,後一種是舶來品,專指西式馬車。西方的華麗馬車,什麼時候傳到北京,那是很早的。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年),英吉利使臣馬戛爾尼入覲,其禮品中,就有英皇喬治第三送給乾隆皇帝的兩輛華麗四輪馬車,這是十八世紀末的事,但是後來乾隆並未坐此車,一直陳列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上,直到一八六○年火燒圓明園時,還光彩如新,後來大概也一齊化為灰燼了。

自此,直到庚子之後,西式馬車才在北京時興起來。皇家親貴如慶親王奕劻、貝子載振,權臣大僚如袁世凱,名優名妓如譚叫天、賽金花等,都坐起西式大馬車了。最出風頭是雙馬的,一般是單馬的。雙馬的非常少,自然都是特別大的官了。袁世凱在武昌起義之後,再度出山,進宮見光緒女人隆裕,坐的就是雙馬大馬車了。走到東安門大街,為隱藏在三義茶館的革命誌士所刺,可惜未中,隻把他衛隊長袁金鏢打死了。

前引孫寶瑄日記所說:“坐慕兄馬車,赴頤和園。”就是這種西式大馬車,“慕兄”是其胞兄孫寶琦,字慕韓,即仰慕宋代名臣韓琦之意。其時光緒三十二年,孫慕韓是順天府尹,孫寶瑄在郵傳部當差。其時大概各部尚書、侍郎及王公等都已坐馬車了。

辛亥後,袁做了總統,出入坐的是金漆、朱輪、飾以黃緞車墊的雙馬車,拉車的是兩匹高大的阿拉伯種棗騮馬。北京習慣叫“大洋馬”,不同於中國種的蒙古馬、川馬。大馬車一定要洋馬才能拉。中國馬不夠高,駕不起轅。在我小時候,馬車早已衰落了,熟識者,隻有做過禦醫的韓一齋家中,還有輛破馬車,顯示點落日餘暉。其衰落的原因,就是馬車要養馬、有馬號、要車夫,開銷並不省,但沒有汽車快,沒有汽車舒服,所以馬車很快被新興的汽車代替了。

私人家的舊馬車,都賣給營業性的馬車行了。這種馬車行同出租汽車一樣,按鍾點或全天出租給人家。有的人家全家出遊,擺老譜,包輛馬車,去萬牲園、去頤和園,可以多坐人,車廂中麵對麵可坐四人。後麵倒座行李架,還可坐一人。一路走來,晃晃悠悠,十分有趣。二是辦白事接三出殯時,女眷送殯,步行太遠,走不動,都坐馬車,跟在大殯後慢慢走,有時闊人大殯,送殯馬車,四五十輛,甚至上百輛。馬車由本世紀初匆匆一放光輝,很快便落伍了,至三十年代,則也不免盛衰之感了。

小汽車在北京辛亥以前已有了,但極少。到了二十年代北洋政府時期,在闊人中已相當普遍,也有不少出租車行,但不如馬車行多,因價錢貴,相差四五倍。到了三十年代政府南遷,北京改稱北平,市麵蕭條,汽車價格降低不少。這裏引用一段劉半農先生的文章,先生在《北舊》一文中道:

自從首都南遷,從前的大闊人、小闊人、大官僚、小官僚,都不免攜著妻妾兒女,帶著整捆整箱的金銀細軟,紛紛的往別處去另謀生路,但汽車之為物,既不細,又不軟,帶走既不能,擱著又要鏽爛,不得不出於廉價賣去之一途。於是乎北平市麵上,自那時起以至於今日,舊汽車之廉價,決非他處人所能夢想。隻須你通聲風兒說是要買汽車,保管一天之內有十輛八輛開來給你看,請你試坐,價值最高不過一千元,六七百元普通,三四百元的也有,真要廉之又廉。據說還有一百元或八十元的!在這種狀況之下,自然大家都要過過汽車癮(特別聲明:我並沒有說過過闊人癮)。我們朋友中,從前同是兩輪階級,現在升做四輪階級的也不少,有時同上什麼地方去,承他們的情邀我同坐,我也就樂得大揩而特揩其油!

有數百元的資本就可以買一兩輛舊車開個汽車行,所以小汽車行日見其多了。車價也日廉:普通是一元四一點鍾,有幾家隻須一元一一點鍾,第二點鍾以後還可以便宜些。……

半農先生所寫,正是半世紀前北京的小汽車情況,先生當時月薪,大約在三四百元之間,以人力車改坐小汽車看來還是困難的了。因說大馬車,附帶說一聲小汽車,以見半世紀前北京交通情況吧。

“祥子”朋友

過去我說過“祥子”,再說說祥子的朋友。

《駱駝祥子》搬上銀幕了,這是非常值得慶幸的事。幾十年前,好萊塢著名華裔攝影家黃宗霑先生就想把“祥子”拍成電影,可是幾經周折,未獲成功。現在終於拍攝成功了,對於電影觀眾來說,認識曆史的苦難很有價值,“祥子”的攝成是值得慶幸的。

我從小生長在北京,有過不少類似祥子這樣的朋友,同胡同街坊中,就有一個。他母親擺茶攤,自己拉洋車,母子二人住在一個大宅門封閉的門洞中,三十大幾了還成不了親,力氣很強壯,也給人拉“包月”,但隻能混個“肚兒圓”,其他一無所有,遭遇雖然不像祥子那樣曲折淒慘,但也是艱難到了極點的。

我最早在《宇宙風》上讀一回回刊出的《駱駝祥子》,還正是同前麵說的那位朋友天天見麵的時候。我每天背著書包上學,第一個經過的就是他作為“家”的那個破大門。說破也並不真破,原本是個很好的磨磚對縫的大紅門,那是“盛宮保”(即盛宣懷)宅子的邊門,一直不開,所以他們母子二人就在門洞中定居了。門洞沒有門窗,他們就用破木板、洋鐵皮,釘成一個大方片,擋在前麵,又不像門,又不像窗,晚上關緊,白天掩成一條縫,加以門前就是髒土堆,所以更顯得破了。他們和祥子是同一個階層的人,所不同的,祥子是從鄉間流落到古城的漢子,而他們母子都是北京城裏土生土長的,不但是土生土長,而且還是八旗後裔,往上推幾代,說不定還戴過雙眼花翎,掛過朝珠呢。清代八旗子弟,到了晚季,繁衍日多,沒有那麼些官給他們做,隻靠那一份錢糧又不夠生活,他們不會種田,不能做買賣,於是形成了一個特殊集團,很多人去“趕車”,這就是孔子說的:“富若可求焉,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不過這不是求富,隻是求飽肚耳。可是沒有多久,老式的騾車隨著時代的推移沒有了。辛亥之後,旗人的架子更一落千丈,市麵上又大量時興起四輪大馬車、東洋車,於是靠趕車過日子的在旗的爺們兒、哥們兒,便紛紛轉入“膠皮團”中,靠拉洋車過日子了。

我這個朋友叫德祿,就是這樣爺們的後裔,三十年代末,他也不過二十歲,他是出生在辛亥之後,在他出生時,愛新覺羅的繁華早已隨著曆史的煙塵消失了。

北京人過去非常重視禮貌,我早上背書包經過他門口,他在擦車,我照例要叫一聲:“德祿哥,您擦車。”他照例也招呼道:“上學去,啊——我送您去吧!”我也要回敬一句:“不用啦,不敢勞您駕!”這樣客氣一番,我就走開了,因為我當時已是中學生,能在《宇宙風》上讀《駱駝祥子》了。

我搬進那所房子時,他正給我們房東拉“包月”,房東的車是自己的,並不太新,車箱後麵釘一塊銅牌子:“某宅自用。”管他吃飯,一個月十六塊工錢,還有零星賞錢。按理說,他也能剩幾個錢,但他要還他父親去世時欠下的一屁股債,賺幾個錢,都讓他舅父要了去了。他舅父住的也不遠,當時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也拉車,自己有一輛很新、很漂亮的車,洋車車箱有黑漆、桔黃漆兩種,大多是黑漆的,而他那輛卻是桔黃漆的。老在門口擦車,要不就是托著鳥籠子上茶館鬥黃鳥,卻很少拉坐,日子過得頗為悠閑。有一次,正是冬天,我記得遇到他穿著黑布麵大羊皮襖,黑大絨“老頭樂”毛窩(棉鞋),拉著車不跑,卻慢慢踱方步。他是定時接送某家小少爺上學的。所以同樣拉洋車,也有三六九等,像這樣拉車,自然是特殊的了。現在想來,很明顯,他似乎是拿他的外甥當奶牛、拿了外甥的錢過悠閑日子的。

德祿伺候的主人在一家銀行當主任,他主要的活兒,就是早晚和中午送接大爺上下班,和送接小姐、少爺上小學,小學離家不過二裏來地,但路上要經過單牌樓,而單牌樓附近,車輛行人都是很多的,所以要他拉車接送。有一天早上我上學時,正遇上房東小姐、少爺上車,當時都是一起玩的小朋友,他們要我也坐上去,我不肯坐,因為我比他們大一些,而且洋車車箱很小,三個小孩如何坐法呢?雖然我這一次沒有坐車,但我和他們卻結下很好的友誼。後來房東全家離開北京,他也七拚八湊買了輛八成新的車拉散座了,我也慢慢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