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名

北京曆史上作為明、清兩代的京城,照舊日寫小說的人的說法,是天下第一繁華勝處。大街小巷,經緯密布,數也數不清。北京有不少巷子叫胡同,過去寫作“衚衕”。實際“巷”、“弄”、“胡同”,都是一樣的意思,隻不過在讀法上是一音之轉。北京胡同的叫法是從元代大都時廣泛叫起來的。曆史上有專門講北京胡同名稱的書,如明代嘉靖年間張爵編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記載了明代北京三十三坊,各坊胡同的名稱及方位,對論證北京早期的胡同名稱和位置,極具參考價值。再有清代光緒初年朱一新編的《京師坊巷誌稿》,那就是《順天府誌》的《坊巷卷》,內容更加詳備。此外過去老二酉堂之類的書鋪,還專門刻印過一本《京城胡同名》,又叫《進京不求人》。光緒年間,有一署名杏芬女史的,還編寫過一本《京師地名對》,是家刻本。以上四書,前二種已有重版,後二種現在很難看到了。

過去有一個好說大話的外地人,去了一次北京,回鄉後逢人便吹:“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哪條胡同裏我不住個三年二載的。”這雖然是個笑話,但也足以說明北京胡同之多了。如果將《京師坊巷誌稿》所記胡同名數一數,雖然沒有三千六,恐怕總也過千了。

北京絕大多數的街名、胡同名,都像過去有些人家的孩子,命名為小狗子、小禿子、三丫頭、二妞一樣,是隨口亂叫,然後約定俗成的。如有座西單牌樓,就叫西單北大街,實際應該叫瞻雲坊北大街,因為西單牌樓正名為瞻雲坊。有座正陽門,俗名前門,就叫前門大街,實際應該叫正陽門外大街。而這樣重要的街,都未起正式“官名”,那些小胡同就更不用說了。元代時,曾把北京分為若幹“坊”,像唐代長安一樣,都曾起過正式名稱,但這些坊名早已湮沒無聞。明永樂四年(一四○六年)修建現在的北京城時,也有正式坊名,如什麼南董坊、澄清坊、阜財坊、成宜坊、鳴玉坊等等,都是很好的名字。但仍沒有再給北京的街道裏巷正式命名。

北京的胡同名,看來十分混亂,但如仔細分析,也可以分成幾種類型:第一種是排號的,如東四一條至十二條,“棉花”幾條,“長巷”幾條等等;第二種是象形的,如椅子胡同、褲子胡同、羅圈胡同等等;第三種是以行業分的,如巾帽胡同、珠寶市、鮮魚口、肉市等等;第四種是以特殊標記形成的,如甜井胡同、門樓胡同、三道柵欄、大柵欄等等;第五種是以曆史上名勝古跡得名的,如梁家園、孫公園、隆福寺、靈境官等等;第六種是以明、清兩代機關衙門得名的,如舊刑部街、大石作、惜薪司、太仆寺街、大興縣胡同等等;第七種是以曆史人物(好壞都有)得名的,如麻狀元胡同、包頭章、劉鑾塑、奉聖胡同等等,總之種類是極多的。“胡同”之外,同時還有“街、路、條、巷、裏、大院、廠、坊、橋、河沿、井、柵欄、市、口、池子、潭、廟、宮、司、庫、作、局”等叫法,其名堂之多,在世界上也可能是首屈一指了。

北京也有典雅的地名,如西四北的“百花深處”,朝陽門外的“芳草地”。也有最難聽的地名,如狗尾巴胡同、豬尾巴胡同、母豬胡同、變驢胡同、牛圈、豬圈等,自然這些難聽的老地名後來都被改成好聽的了。如雞爪胡同,改成吉兆胡同;褲子胡同,改成庫資胡同;羊尾巴胡同,北京俗音“尾”讀“宜”的上聲,便改為楊儀賓胡同。北京過去還有不少怪地名,這是別的地方人所想不到的,如“四塊玉”、“三川柳”、“馬尖嘴”、“山澗口”、“柴竹林”,這些怪地名,你都知道在哪裏嗎?

打小鼓

昔時在北京住過的人,對於市廛的叫賣聲,永遠是值得懷念的。專記這些貨聲的小書,閑園菊農的《一歲貨聲》,是很值得稱道的。這些貨聲,除去口頭叫賣之外,還有不少特別的工具,如夏日賣冰的冰盞聲,清脆而悠閑,一直是詩人詠唱的好材料。再如剃頭挑子所持的響鐵,名曰“喚頭”,梭子般中間有縫的兩片熟鐵,一頭有小口,一邊走一邊用一根小鐵棒一劃,不斷發出錚的一聲聲金屬長音,十分刺耳,似乎使人想起清代開國時的那種“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恐怖聲,但二百多年聽慣了,已經變成通俗的市聲了。這種聲音還很多,下麵不妨再舉個例子。

幾十年前,初到北京的人,如果住的是臨街的房屋,每天從早到晚,往往會聽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市聲:“梆、梆、梆……”十分急促而清脆地響個不停。到大門口看看,也沒有發現賣什麼的,隻看到一兩個挑著一對小竹篾筐的人從門前走過。在北京住久了的人,一聽便懂了,這是專門收買舊貨的。北京俗話叫“打鼓的”,實在應該叫“打小鼓的”。因為這些收舊貨的商販,左手用大拇指、二拇指卡著一個直徑不過一寸多的小鼓,像卡著一隻火柴盒子一樣,右手拿著一根很有彈性的大頭竹篾,挑著二隻小筐,左臂攀在扁擔上,一邊走右手一邊不停地敲那個小鼓,以為市聲傳揚,表示收買舊貨的來了。打小鼓是很好玩的,難得又準又脆,那麼點的小鼓,每下都能敲在點子上,的確不容易。我小時候好奇,常常跟在打小鼓的後麵串胡同,看他怎麼敲,很是羨慕敲得那個準勁兒。而且聲音十分幹脆,傳得很遠,很深的院子有時也能聽到外麵打鼓聲。

打鼓的資本有大有小,識別貨物的眼力有高有低,資本小、眼力差的隻收買些一般的舊貨,如舊衣服、舊木器、舊銅錫器等等;資本大、眼力強的便可以收購價錢貴的皮貨、紅木家具、瓷器等等。一般都挑兩個竹筐,前麵竹筐敞著,後麵竹筐上麵蓋塊布,裏麵有什麼東西,路人看不見。最高級的,連籮筐也不挑,衣著整齊,見人彬彬有禮,腋下夾一個藍布包袱,行話叫作“軟包”。買到東西,就用這包袱包走。這是專門收買珠寶、古董的,在打小鼓的裏麵,這是最高級的了。不過他們雖然有不少差別,而打小鼓這一“市聲”是一致的,都是上午敲著小鼓串胡同,中午在固定小茶館喝茶休息,吃幹糧,或者叫小飯館送斤餅、斤麵(以秤斤計算的炒餅、湯麵之類)來吃。然後大家交換買舊貨的情報,如有特別大宗或貴重的,一個人買不了,便大家合股去買。下午再敲著小鼓走一趟,把買到的東西帶回去,或交舊貨鋪、估衣鋪轉手出售,或第二天五更天到宣武門外曉市(也叫“小市”)上去出售。

打小鼓的都有一張極為伶俐的嘴,十分敏銳的眼光。他看準了你要賣、他要買的東西,卻把這東西說成一文不值。說什麼你放著反而白占地方,沒有意思,日久要擱壞了,大掃除反而麻煩等等。等到他把東西買到手,那就成“無價之寶”了,你要想再買回來,那便比登天還難了。記得同院住的中旅導演陳綿博士,收集了不少資料,準備寫個《袁世凱》的劇本。一天,他出去了,他的法籍夫人嫌這些破爛太髒,叫來個打小鼓的,統統賣掉了。他回來知道後十分著急,連忙到附近小茶館找打小鼓的商量買回來,那打鼓的一聽,哪裏肯呢?說什麼也不賣,後來說好說歹,大概花了四五倍的價錢才又把東西買了回來。所以俗話說:“買死人,賣死人。”因為打小鼓的總想發“橫財”,買到手的東西一般是絕對不再賣給原主的。

收舊貨

在北京住過的人,大概不論窮富,很少沒有不同打小鼓的打交道的。因為居家過日子,總不免有些破舊的東西,沒有用處,扔掉有些可惜,收藏也沒有價值,也沒處放那些破爛,這樣收買舊貨的打小鼓商人,就應運而生了。以這種方式來收舊貨,源於何代何年,其曆史根源雖然未能深考,但也是很久的了。康熙時柴桑《燕京雜記》記雲:

有荷筐係小鼓以收物者,謂之“打鼓”,交錯於道,鼓音不絕,貴家奴婢,每盜出器物以鬻之。打鼓旋得旋賣,路旁識者,至以賤價值得宋元字畫、秦漢器皿。

這裏不但記到打鼓,也說到了打鼓的貨物的來源。雖隻說到貴家奴婢盜竊的一種,當然不隻這一樣的。他們的貨源主要是哪些呢?大約不外乎這樣幾種:一是一般人家不用的舊貨,這是大宗,但不甚值錢;二是北京流動人口,如在京住了一個時期,要回鄉或到其他地方的小京官、趕考舉子、畢業的學生,臨走把不能帶的東西賣掉;三是全家離京回鄉或他住的人家,這大都是官宦,每遇搬遷,要賣掉大批東西;四是旗人官吏的後代,家世衰落,靠賣舊貨度日;五是大宅門傭工偷出來的東西。第一、二宗是打小鼓的日常的交易,都是一般的舊貨,即使是賤買貴賣,也都是較為正常的利潤。打小鼓收舊貨所最喜歡的卻是後麵的三種貨源,這是收舊貨發財的機會。《清稗類鈔》說:“京師語雲:怕甚苦,且打鼓;怕甚餓,且撿貨。蓋相傳操是業者,歲必有一暴富者也。”打小鼓發財是數見不鮮的。

封建官吏,在京多少年,都有很大的宅子,單是木器家具就有不少,一旦調離他去,行期在即,急於清理搬遷,常以極便宜的價錢賣給打小鼓的,數量往往很大,因而打小鼓的每遇到這樣一戶,便可賺不少錢。曾經看見過一位做過教育總長、醫學院院長的老先生去世後,他家眷急於離京他遷,一個打小鼓的以數十元在他家買走三架大鋼琴,而且都是很好的西洋名牌鋼琴,其他雜物還不算,隻此一樁,亦可見打小鼓的所做的可觀生意了。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