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鼓的總喜歡在大宅門附近兜生意,也總喜歡在北城一帶旗人多的胡同中兜生意。據說,有一個打小鼓的在一個小胡同內看見幾個小孩彈球(即上海話“打彈子”),一個小孩用的球是綠色的,個較大,他向小孩要過來一看,見這個“球”中間還有一個洞眼,便到小孩家中用幾塊錢買走了。這家大人不懂,以為小孩的玩藝居然會賣了幾塊錢,意外歡喜,殊不知這綠球是清代大官朝珠上拆下來的一顆翠珠,還是很值錢的“玻璃翠”,打小鼓的一轉手之間,便賺了好幾百元錢。類似這樣的事,在舊時打小鼓的中流傳也很多。今日不妨當作為市廛掌故和燕市清話說說了。

由於打鼓的常常買到俏貨,因而有人故弄玄虛,抬高古董身價,就說是由打鼓的手裏買來的,最著名的就是《紅樓夢》後四十回,程偉元序中說,“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之八十卷,殊非全本……數年以來,僅積得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連《紅樓夢》都仗打小鼓的才使“全帙流傳”下來,足以見舊時北京打小鼓的貢獻多麼重大了。

那家花園

在清人筆記中,有不少記載北京名人宅第的文字,都很有價值,可供後人研究曆史掌故作參考。北京是明、清兩代都城,幾百年來在北京居住過的曆史名人不知有多少,差不多每一條胡同中,都有他們的宅第,都是值得後人考證的。這些曆史名人的住宅,房子都頗有規模,多設有花園,在建築藝術上也極考究。這些宅第的興廢,直接關係到我國古建築史的研究和考證,在學術上是很重要的。有一年回京,經過米市大街金魚胡同口,看見拆去了一座老式的四合院,蓋起了很好的新式樓房,忽然想到,這不是那家花園嗎?那是一處很有名的建築,拆掉實在太可惜了。

那家花園就是清末那桐的住宅,大門開在金魚胡同,是東城知名的宅第。東牆臨東單北米市大街,後牆臨西堂子胡同,是一大片東西長、南北短的宅子,清代末年建造起來的。

那桐,字琴軒,姓葉赫那拉,內務府滿洲鑲黃旗人,舉人出身,由小京官戶部主事逐步高升。宣統元年,做到軍機大臣。罷袁世凱之後,他還署過直隸總督。在宣統年間,他是煊赫一時的人物。他這所宅子離東安市場近在咫尺,離東華門又極近,進皇宮去也非常方便。還有庚子時,侵略者八國聯軍盤踞北京,李鴻章以全權大臣與外國人議和,那桐被派為留京辦事大臣,幫辦議和。李鴻章在京住在賢良寺,這座廟就在那桐家門前,後牆對著他家的大門。

他這所宅子雖然沒有王府、貝子府的大格局,但建造的年代近,既新且精,都是磨磚對縫的大四合院子,由西到東,占多半條金魚胡同。院子中有精美的花園,有戲台。東麵有極大的大廳,是帶有五間大卷棚的七大間北房,南麵又有很大的南客廳。院中還有假山石。整個建築外麵看是中式房屋,室中裝飾則是西式的,屋頂都是很高級的多枝鍍金花電燈,地上鋪著很華麗的大地毯。當年北京還沒有高級賓館的時候,這所房子曾經被派過很大的用處。

辛亥革命南北議和時,這所花園和這個大廳,幾次作為會場和宴請貴賓的地方。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民國元年九月九日,孫中山先生和黃興先生北上北京。清室派貝子溥倫、載灃等人為代表,在那宅舉行隆重宴會,宴請孫中山和黃興。席間溥倫代表隆裕後(光緒女人)致詞,說了一些景仰的話,最後說“咱們所期待的五族一律平等,國基從此鞏固,皇室受福無窮”。黃興致了答詞。這是當年那家花園最重要的一次宴會。其後廣西陸榮廷來北京,北京各界也在這裏宴請過他,還請譚叫天來此唱堂會戲。那次譚是扶病而來,唱完這次堂會,不久便去世了。

和那家花園最為鄰近的,就是賢良寺,簡單說,就是賢良寺後牆正對那家前門。如走後門,那就是門對門了。賢良寺前門在帥府胡同、煤渣胡同中間一巷中,原為怡親王府,後舍為寺。寺中古柏老槐參天,清代外省督撫來京,多住該寺。在本世紀開始,庚子時,李鴻章來京與八國聯軍議和,就駐節此寺,一時車馬盈門,冠蓋煊赫。而三十年代時,這裏已冷落不堪了,裏麵先有一個民眾小學,後來又有了住家戶,人們經過金魚胡同東頭,看著北麵那家的房子,南麵高大的賢良寺的大牆,如今北麵蓋了樓,南麵則蓋了更高的樓,北京曆史的陳跡越來越少了。

從有計劃地保存一些有曆史意義和價值的舊宅第的角度看,這些房子是不宜拆掉的。略介紹一點曆史,權當作京華宅第掌故吧。

書攤

在北京做過學生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有過逛書攤的癖好,有著這種濃厚的興趣和甜蜜的回憶。書攤的種類很多,一塊破布攤在地上,平擺上幾本破書,很難超過二三十本以上,這是最寒傖的地攤。賣的人如果在冬天,一定是穿件極破舊的棉襖,或是棉袍子,窸窸窣窣地站在寒風中發抖,如果僥幸賣出一本,會露出滿臉感激之情,顫顫巍巍地把書遞給你,又窸窸窣窣地把錢接過去。如果要找錢,會翻出口袋裏一個破手絹包,珍重地把為數可憐的零頭找給你。順手用袖子擦一下流出來的清鼻涕……至於闊氣的呢,那是東安市場丹桂商場中的大書攤,前麵是高擺的大攤子,書脊向上豎插,後麵是高大的書架子,插滿大的、貴的大部頭書,擺攤的掌櫃站在書攤和書架中間接待顧客,這人冬天著一身黑布棉袍,夏天穿灰士林大褂,出言謙虛文雅,態度樸實安詳,彬彬有禮,是典型的京朝派。買書的人站在他攤前,任你隨意翻書看書。你可以從早上看到晚上,他對你態度始終如一,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滿。在這二者中間,還可以分出不少等級的書攤,恕我不一一細說了。

我愛逛書攤的癖好是做中學生時養成的。那時每天放學回家,所經過的一段人行道上擺滿了舊書地攤,雖然是些破舊、寒傖的小書攤,但對一個剛進中學的學生來說,吸引力還是很大的。每天下學走過這裏,總要在小書攤上東翻翻、西看看,擺攤的人從來不拒絕,即使對十來歲的小學生,也是一視同仁。

我不知道這幾個小書攤邊留下了多少人的腳印,而我在這裏確曾徘徊過不少年,幾乎消磨掉我整個少年時期的課餘時間。第一次買了本什麼破書已記不得了,但我確在這裏買過不少“寶書”。曾經在一個極小的攤子上,買到過一套精裝燙金字簇新的《海上述林》,真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的高興。也曾買到過四十多本《禮拜六》,使我了解了一點鴛鴦蝴蝶派的原始情況。還買過不少本雜誌公司印行的米色道林紙本的“中國文學珍本叢書”,如《西青散記》、《琅嬛文集》等等。最念念不忘的是曾買到過一本破雜誌,裏麵逐頁貼滿了“八行書”,都是寫給一個人的,但署名卻各不相同,大都是清末名家。先不說其中有康南海、翁常熟等人的親筆信,多麼值得珍貴,單隻那些各式各樣的梅紅的和水印花紋的素雅信箋,就叫我愛不釋手,喜歡了好一陣。可惜滄桑之後,早已失散,今天再也看不到了。

那時候還有大書攤的集中地,如隆福寺街、西單商場桃李園下麵的幾條街、東安市場丹桂商場的幾條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和書攤。再有東西琉璃廠一百幾十家舊書鋪,平時雖不出攤,到正月裏廠甸廟會上也照樣出攤。再有東西小市,每天早晚在地攤上也有賣舊書的。至於在冷攤上買“俏貨”的故事,在北京逛書攤的常客中,舊書行業中是說不完的。有人以紋銀一兩在小攤上買到明代弘治年刻的黑口《元遺山集》,就是後來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本該集的底本。有人花四塊銀元買到明刊本《盛明雜劇》後來輾轉賣給姚茫父老先生,賣了一百元大洋。這些軼事流傳在人們口頭,真不知有多少。要買外文書,最好到東安市場丹桂商場正街上的一些洋文書攤,那裏東西洋的書都是琳琅滿架。

我到西單商場逛書攤,真正是名副其實地“逛”,因去得雖勤,買的卻非常少。一個窮學生又能買得起什麼呢?因此隻有看書。而我感到最大樂趣的也正是這種“逛”,不一定是買。那時我家住在西皇城根,離西單商場很近,斜穿背陰胡同,一會兒就到了。每天晚間吃完飯,總要到商場書攤上遛個彎兒。後來住東單二條,離東安市場近,每晚吃完晚飯,就到丹桂商場各書攤遛躂一趟,看見好書,隨手拿起,站著看上半個來鍾頭,看不完,明天晚間再來,這個攤上看看,另一個攤上再看看,走上四五個攤,已經一兩個鍾頭過去了。該回家睡覺去了。大本的翻譯小說如什麼《死魂靈》、《羅亭》、《複活》等,我第一次都是這樣讀的。當然也要買一些,那時我喜歡從大堆舊雜誌中,以極便宜的價錢零星買來,湊成一套,這也是極有興味的一件事。我用這種辦法湊成過幾年的《文學》、《譯文》,早期的《小說月報》,幾十本《論語》、《逸經》、《宇宙風》、《人間世》等。《人間世》的第一期,我費了很長時間才遇到它,真比“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還高興。那朱紅酒金仿蠟箋的封麵,翻開封麵,第一頁用米色道林紙印的曲園老人的像,情境曆曆,仍像在我麵前一樣。如今煙飛雲散,已是好幾十年的舊事了。而這逛書攤的美好的記憶,卻像嚼橄欖一樣,時時回味著,也常常在夢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