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隆、五芳齋、新泰和這些中等飯館子,還有一點值得記敘的,就是和新文學家們的關係。當時著名的學者、作家、教授們北大最多,沙灘離東安市場又近,早期的有影響的新文字出版社新潮社,也在沙灘,這些單位常常在東安市場飯館中招待客人,因而以北大為大本營的一些名作家、名教授,就常常出入於五芳齋、森隆這些飯館中了。不信看這些前輩學人的日記、書劄等,常常會發現這些酒家的名字,這些一個曆史時期的小小的酒家,也可以成為文苑史話的好材料了。
由五芳齋再過去,轉彎路東小樓,是小小酒家。這是一家廣東館子,物美價廉,十分實惠。做窮學生時,吃不起高級菜,和同學們專愛去吃他家的蠔油豆腐,那真是又熱、又香、又解饞啊!日本川瀨正三老先生前幾年給我來信還說:“離開的前夕,在東安市場的小小酒家話別,席上友人的話猶在耳邊……那裏有我青年時代的懷念,生活在祖國倒似乎在異國。燕京春夢尚未覺,日月如梭逾古稀。思念北京,寫下這兩句,不會見笑吧!”東安市場的小小酒家,在異國老人的夢魂中也在思念著呢。
咖啡座
東安市場由一開創,就是北京最帶“洋”氣的市場。百貨的舶來品,服飾的西裝革履,飲食的西餐、咖啡,都是以東安市場為最多,雖然不是最高級的,因為還有東交民巷和北京飯店等,但就普通的來說,這該算最好的,也是最受學生們歡迎的了。到東安市場偶然吃杯咖啡,在四五十年前的北京,也是一種很特殊的享受。當年北京真正洋派的東西並不多,北京飯店、六國飯店都有咖啡賣,但那太貴族化了,一般學生是吃不起的。東安市場的東西,價錢雖也不便宜,但比之於大飯店,究竟要賤多了。
東安市場中當年賣咖啡、西點資格最老的兩家店鋪要算其士林和國強。其士林在正街與南花園交界處,國強就在南花園,再過去一轉彎,東麵就是當年最大的會賢球房了。這兩家都是樓下賣糖果、餅幹和洋點心(即奶油蛋糕等),樓上有座位賣牛奶、咖啡、可可、西食。這兩家店,各有千秋。其士林樓上座位較多,較洋化,後來仿上海咖啡座的樣子,也排上“火車座”,便於愛侶竊竊私語,奶油蛋糕等做得也很漂亮。國強就差一些,樓上是民國初年的老樣子,最裏麵是用木槅扇隔開的兩個雅座,掛著白布簾子,外麵是十多副黑漆方桌,每張桌子四張直靠背椅子,有白斜紋布嵌紅線套子的椅墊子,這種擺設完全是清末上海四馬路茶樓的樣子,而在當時的北京是很不錯的陳設了。國強陳設雖舊,卻有兩點可取之處,一是他家的掌灶師傅手藝好,正宗德式大菜,鐵排雞、鐵排雜拌,火候好,味醇肉嫩,連鐵排帶著嗞嗞的響聲端上桌來,色、香、味之外,還要加上聲,是別有風味的。二是他家的夥計待客熱情,身穿白大褂,完全是北京的老譜兒,恭敬地接進,恭敬地送走。“您來啦!”“裏邊請!”“您走啦!”類似這種客氣話總是不離嘴。如果小費給得少,客人走後,也會埋怨;但下次你來了,還是照樣誠懇熱情,絕不會對你有半分冷淡,這就是像“老白幹”那樣醇的北京風度。我特別愛這種風度,因此我更愛到國強去。我吃不起鐵排雞,但吃杯牛奶咖啡,隨便聊聊,卻是最好不過的了。有一個時期,他家的生意很不好,晚上上樓,空蕩蕩的,大有門可羅雀之勢,所以掌櫃的歡迎熟人以半顧客、半朋友的身份來多少吃點東西談談,這樣可以保持店堂的生意氣氛。因之我幾乎三天兩頭去,有時去吃晚飯,一客烤通心粉,便可果腹,東西真好,牛肉汁、番茄醬、通心粉渾然一體,正是火候。飯後一杯咖啡,可聊到八九點鍾回家,有家人朋友之樂。後來過了一個時期,他家的生意轉好了。我去的次數倒少了。
國強的經理姓牛,叫牛春圃,是東安市場南花園的元老。茶房頭姓溫,客人都喊他老溫,也是老東安市場了。從民國元、二年,直到四十年代末,在南花園呆了近四十年,見過不少高官顯宦、名媛貴婦,閑談起來內容極為豐富。據說黎元洪當年做大總統,人稱“黎菩薩”,家住東廠胡同,有時隻身由家騎馬到東華門大街真光影院看電影,散場後到國強吃杯咖啡,當年老溫就曾不隻一次地接待過這位總統,這樣的事恐怕現在的人很難想象,也很難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