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程頌嘉《寶硯齋遺稿》記民國四年到北京教育部開會並遊覽,所記洋車價格雲:“北京人力車夫重財而輕路,自前門至魏家胡同,約五六裏,有銅元十二枚,足饜其欲。至教育部,則非七八枚不可。”“雇人力車往遊頤和園,去西直門外四十裏,言明全日車資十六吊,即銅元一百六十枚……人力車夫良鄉人,沿途告餘良鄉之水患,人民流亡之苦,在京拖車一日,需繳車租警察捐大洋四角,平日南北奔馳,所入亦僅一元,或尚不及一元。除繳捐外,家有五口,恃以生活,故狀殊狼狽雲。”三十年代大體亦如此,自己如有車,就不必繳車份了。
當年北京一等闊人家中,除馬車、汽車之外,總要有一兩輛漂亮洋車,車箱後釘一個銅牌子,上刻“某宅自用”,用來送少爺上學或小姐看戲。有的還不止一輛,如張恨水《金粉世家》中所描寫的某宅,自用車就有一號二號之分。三十年代中北京大專學校的教授、講師中,幾乎沒有一位沒有包車的,有的車夫年輕力壯,像祥子一般,有的則是用了幾十年的老人。如康南海的女婿,英國劍橋老留學生羅昌老先生,七十多歲了,拉他的一位車夫也五六十歲。一輛洋車,慢慢地拉著他出和平門到師大去講叔本華和狄更斯。這都是幾十年的老夥伴了,北京人好念舊,主仆相處都講究推誠厚道,這就是所謂“北京味兒”。不是吃東西的味,而是做人的“味兒”。
北洋軍閥混戰時,由農村流浪到北京城的人很多,拉洋車謀生隻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則是淪為城市貧民,這裏頭清代的舊旗人占大多數。因為清代“八旗”子弟那時有個規定,即不能種地、經商,不能隨便離京四十裏定居,隻能做官、當兵。如果家境貧寒,無官可做,無兵可當的,為了謀生,便入了一個行業,就是當車把式趕轎車,這在清末的小說中都描寫過。辛亥後,又沒有了錢糧,騾拉轎車也少了,這些人便隻好去拉洋車。我有一個拉洋車的朋友,名叫德祿,是“正紅旗”,舅舅、外甥都以拉洋車為生。不過他比祥子遭遇要好,後來甥舅二人都改行做小買賣了。
舊時代去遠了,讓我們永遠記著祥子這個曆史人物吧。
冰床
北京冬天的冰,的確給人增添了不少樂趣,同時也給人增加了一種便利,冰上行的冰床就是其中的一種。冰床是利用冰的堅固與光滑,創造發展的一種適應冰上行走的交通工具。在北方冬天過後,踩著河上的堅冰就過去了,比夏天蹚水、鳧水方便得多。看外國電影,西伯利亞冬天用馬和狗拉雪橇,在冰雪上奔跑,速度很快,坐在上麵腿上蓋著大皮褥子,也十分瀟灑。按,“橇”字最早見《史記·夏本紀》中,注稱是泥上工具,看字形,好多“毛”,恐怕那時冰上也要用的。如果這樣,那麼我國的冰上交通工具,也是很古的發明了,這就是後來明、清兩代北京的冰上滑行交通工具冰床。
俗語道:“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又道:“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在北京,一入春王正月,河上的冰就開始消融,凡是冰上的一切玩藝都要收起來了,但在三九寒天,河裏的水卻是承受著很大的重量。古語說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其實春冰消融時,比薄冰還危險。冬季河凍之後,冰僅厚二寸,人馬便可在上麵奔跑;春季開河時,冰雖厚有一尺,人也不敢往上踩。腳一踩上去,真像踩在“冰激淋”上一樣,馬上就會陷下身去。這時在冰上奔馳了一冬的冰床,也就開始休息起來,再無用武之地了。不過冬天它風行於冰上的那陣,在曆史上是出過風頭的。清初魏坤《倚晴閣雜抄》記雲:
淩床,今京師在處有之,一人挽行,滑如帆馳。聞明時積水潭嚐有好事者聯十餘床,攜都藍酒具,鋪氍毹其上,轟飲冰淩中,亦足樂也。
其中所說明時積水潭故事,即劉同人《帝京景物略》中所記的:
冬冰堅凍,一人挽小木兜,驅如衢,曰“冰床”,雪後集十餘床,分尊合,月在雪,雪在冰,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東南人自謝未曾有也。
劉同人的文章寫得真漂亮,這幾句就是一片空靈,使人讀了真有沁人肺腑之感。幾十年前冬天常坐的冰床,路線是北海五龍亭到漪瀾堂和什刹海後海南岸到北岸。二者相比較,五龍亭、漪瀾堂等處,溜冰的人太多,冰床沒有什麼意思。倒是後海,雖然隻是交通工具,坐一趟隻三五大枚(即銅元),但兩岸行人稀少,空氣清冷,望著那岸邊樹上的積雪,西北王府高牆瓦壟中的積雪,西北一痕淡淡的西山影子,坐在“冰排子”上,迎著凜凜的寒風,哈著冽冽的冷氣,這種感受,江南人士是無法領略的,炎方朋友更無法想象了。
冰床的具體製造,乾隆時汪啟淑《水曹清暇錄》說得很清楚。據雲:
冰床,形類矮炕,趺坐頗適。炕足微裹以鐵,一人曳之,其行如飛。太液池金鼇、玉皆有之。然惟部曹辦事人員方得乘坐。至於外城護城河中,更可搭附,其價頗廉,可省賃車稅馬之費也。
這則簡單的記敘,既記了冰床的形狀、製造,又記了宮中和一般冰床的區別。
冰床是很有它的實用價值的。戴璐《藤陰雜記》雲:“東便門至西便門,三冬凍合,設拖床坐人,比車較省。”
東便門到西便門十二華裏,實在說坐冰床不但比坐車較省,而且比坐車速度還快呢。所謂“急於車馬”,“其捷如飛”,雖然沒有現在在電視中的滑雪快,但比騾車那要快多了。隻是比較簡陋,無法和轎車和外國雪橇比了。
清人寫冰床的詩很多,但是很少有好的。這裏舉兩首竹枝詞以見一斑吧:
城下長河已凍堅,冰床仍著纜繩牽。
渾如倒拽飛鳶去,穩便江南鴨嘴船。
十月冰床遍九城,遊人曳去一毛輕。
風和日暖時端坐,疑在琉璃世界行。
前一首是文昭《紫幢軒集》的,後一首見楊靜亭《都門雜詠》市廛門,均可從中想見當年冰床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