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修東、西兩車站之初,尚有“甕城”,即在前門城樓和箭樓之間,還有個小城。民國二年,朱啟鈐做內務總長時,由平漢路局的德國工程師魯克格大修前門箭樓,拆去了甕城,在前門城樓左右兩側各開兩個門洞,現在前門箭樓還可以看那時的痕跡,即箭樓兩側的磚牆上,有兩大塊用水泥抹成的建築裝飾,這種風格,是西方式的,這就是西方工程師經手的痕跡了。甕城拆除後,使車站前空場開闊,便利繁忙的交通。
前門甕城雖然早就拆掉了,但哈德門、宣武門的甕城還保留了很長一個時期,似乎是直到四十年代初才拆去。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十年代初,我隨母親坐平綏路火車來北京,由西直門環城鐵路慢慢繞過來到了崇文門,清清楚楚地看見甕城,火車從東西麵穿過,坐在車中透過玻璃窗,既可看到北麵有門樓的崇文門,又可看到南麵沒有城樓的城門,鐵柵欄外麵門洞前的人群和車輛。而今回想起來那一個個麵孔似乎還在眼前呢!
洋車
科學進步,發明了各種各樣的機器代替了人們的各種勞動,使人們從勞累中解脫出來,這是現代人的幸福。但是有時機器總不及人們的雙手靈巧,這樣當前世界上又在進一步製造同人近似或者一樣的機器,就是風靡一時的機器人了。看見報紙上登載日本機器人拉洋車的照片,感到十分有趣,照片上那個拉車的機器人,如果不看它那鋼鐵製的兩條腿,隻看上半身,那就真像一個真人了。看著這張照片,我不禁想起了老舍筆下的祥子來。那苦命的駱駝祥子,是五十多年前的犧牲品,時代畢竟在前進,今天居然有了能拉洋車的機器人,祥子有靈,也許會咧嘴一笑;但也許更加發愁,因為機器人會拉洋車,他就更沒有生意了。
祥子是二三十年代中,北京洋車夫的化身,老舍先生把種種不幸集中到他身上,而他不過是那時北京數以幾萬計的洋車夫中的一員。由清代末年直到“七七事變”之後,洋車在北京存在了差不多五十多年,其中有自用車、包月車、散車、專拉東交民巷洋人的車、專拉妓女的華麗的車,而多少萬人又賴以作為養命之源,這是一個曆史的陳跡,這些在老舍的《駱駝祥子》中都作了生動的描寫。“祥子”在國際上也出了名,不但翻譯成許多國家的文字,而且早在若幹年前,好萊塢就曾經計劃把他搬上銀幕。雖然未成為事實,但一個時期宣傳得也很熱鬧,不少人都還記得這樁事。後來又改編成舞台劇、電影《駱駝祥子》在上演,可見社會上的人還是沒有忘記祥子的。
洋車在北京最早叫“東洋車”,因為它是由日本傳來的,看日本所拍明治時代的影片,不少地方都會出現拉洋車的鏡頭。曾風靡一時的日本電視片《姿三四郎》,那英俊誠實的姿三四郎,就是拉洋車的,雖然他的結局也是悲劇,但他的遭遇要比祥子好得多了。
日本的洋車,是誰發明的,就不知道了。因為它在構造上有力學原理,使之坐上人之後,利用重量的壓力促使車軸向前滾動,減輕了拉車人的牽引力,這種構造,是受了近代物理學影響的產物,估計是明治前後的東西。最早的洋車,輪子隻是一個鐵圈,沒有橡皮。走在石子路上,自然十分顛簸。十九世紀末,北京東交民巷所謂外國“使館特區”,開始有了洋車,但僅有幾十輛,中國人使用洋車,在北京大概最早還是由宮中興起的。看《花隨人聖盦摭憶》中引用光緒十六年(一八九○年)王仁堪寫給李經方的信中雲:
中元北海放燈,以紅綠紙剪花若葉,粘木片,插短燭,翌晨入直,醉紙淚蠟,拍浮水麵,苑內火車站,以數十人牽挽之,若冰床然。兩宮出入,多乘東洋小車,製如滬上,惟黃幄朱輪耳。
王仁堪是光緒丁醜狀元,福建人,做過鎮江、蘇州知府,這時他在北京做京官。所說“兩宮”,即光緒和那拉氏,在宮中都坐洋車,那拉車的自然是太監了,可以想見當年剛剛時興洋車時的情況。後來庚子時,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洋車就多了起來。仲芳氏《庚子記事》記九月間天安門裏的情況說:“大車、轎車、東洋車亦任意來往馳騁。塵土障天,車聲震耳。”
大約從一九○一年起,北京洋車就多起來了。直到四十年代結束,洋車漸近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三輪車。洋車前後在北京存在了五十多年,這裏麵該有多少不幸的祥子呢?
祥子
我讀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如果擺老資格,我應該是第一代讀者,因為我是在《宇宙風》上連載時讀的。其後由人間書屋印成書出版,已是“七七”之後了。
我讀《駱駝祥子》的時候,也正是認識不少祥子這樣朋友的時候。那時我家租房住在西城一所大院子中,院中不少教授都備有自用車,大門口還經常停著四五輛等座的車。開初我是一個由鄉下出來剛讀初中的孩子,常常在大門口玩,他們看我是鄉下來的,常常笑我怯,又逗我玩,告訴我不少老北京的知識,這樣就熟悉了起來,一兩年之後,我和這些洋車夫便成了朋友,常在門口和他們聊天,看他們擦車,我也就懂得了誰家車好,誰家車份大,誰家銅活地道等等,於是我讀起《駱駝祥子》來,就格外感到親切,真像讀朋友的傳記一樣。
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中葉,正是北京洋車最多的時候。根據當時所發牌照數目,知道是最多的年份,約在十萬輛左右。當時北京人口接近二百萬,幾乎每二十人就有一輛洋車。最早的洋車,大多由日本直接進口,後來在天津和北京都有了自製洋車的車行。當年“車行”這個概念,有兩個意義,一是老板擁有洋車若幹輛,出租給車夫,以吃“車份”,也叫“車廠”,如《駱駝祥子》中劉四爺開的便是。一是製造洋車的“車行”,不過大部分都是很小的工廠,自製車箱、噴漆,以鋼材鍛打車軸,鋼皮彎輪圈、電鍍,加配各種銅飾件等。這種車行都開在崇文門外打磨廠、東珠市口一帶。洋車要“弓子軟”是最重要的,即車箱下鋼簧的彈力性能好,人坐上去震動頻繁,拉起來才既快又省力。車跑起來,拉車人不需用手攥車把,隻用虎口壓著車把杆,不要讓車把翹起就行。拉跑車全靠這兩根車把杆,行話叫作“拐棍”,因為沒有這兩根車杆的彈力,車是不能跑的。車上若是沒有重量,就更跑不動了。在二三十年代中,一輛嶄新的高級洋車,售價在一百到一百二十銀元之間,合一兩二錢多黃金,按現在的價錢算,並不是很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