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惟東交民巷中段路稍平,雨後泥亦不深,則以各國使館所在,自行修理故也。聞修理之費,每尺幾及百金。蓋工人聚議爭價,有私減者,則群毆之。京師木廠、石工均有積習,牢不可破,外人亦無如之何。
這段記載,也可以作為北京路政的一個小掌故了。
東交民巷最初雖然集中了一些外國使館,也開了一些外國洋行,但還同清朝衙門混在一起,如翰林院,便與英國使館一牆之隔。還有私人住宅如著名的大學士徐桐,就在江米巷中間路南,因鄰近使館,外人屢欲購買,徐桐堅決不賣,門口貼著著名門聯:“望洋興歎;與鬼為鄰。”在庚子時支持義和團滅洋,不久死去,他兒子也被處死了。這時東交民巷的主權還在中國手中。清朝不少官吏也常到做外國人生意的西餐館(當時叫“番菜館”)中去,在小說《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都曾經寫到過,還有過細致的描繪。
東交民巷曾發生過一次劇烈的變化,那就是庚子年義和團的事。一九○○年舊曆五月中旬,義和團拳民紛紛進京,五月二十六日,清政府調集神機營、虎神營、武衛中軍、董福祥甘軍,同義和團拳民攻擊東交民巷各使館,這樣圍著東交民巷便爆發了一場混戰。但自開仗至城陷,前後六十多天,董福祥的甘軍、武衛中軍未攻破使館。而在戰火當中,那拉氏又派人給各使館送西瓜、米麵蔬菜,當年那拉氏之昏庸險詐和兩麵派之手段,於此可見一斑了。
古老的東江米巷的房子,在這次戰火中基本上燒光了。如有名的翰林院(在英國使館後麵),被放火點燃,希望能借此延燒過去,但它卻自身先燒毀了。有名的《永樂大典》就藏在這裏,自然也被燒、被搶,基本上弄光了。曆史上的東江米巷在這次戰爭中全部消失了。
江米巷
庚子八國聯軍之後,侵略者軍隊侵入北京,光緒被那拉氏帶著逃到西安,這些史實對曾經作過明、清兩代京城的北京來說,震動太大了。在市容上,在風俗習慣上,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可以說是本世紀北京的第一次大變化吧。江米巷也在這次變化中大變樣了。
老的東江米巷在庚子年的戰火中被焚毀了。一九○一年與侵略者八國聯軍議和的《辛醜條約》構成了,東交民巷便成了變相“租界”。仲芳氏《庚子記事》辛醜年五月十五日記雲:
東交民巷一帶,東至崇文大街,西至棋盤街,南至城牆,北至東單頭條,遵照條約,俱劃歸洋人地界,不許華人在附近居住。各國大興工作,修蓋兵房、使館,洋樓高接雲霄。四麵修築炮台以防匪亂,比前時未毀之先雄壯百倍,而我國若許祠堂、衙署、倉庫、民房俱被占去拆毀矣。傷心何可言歟!
從一九○一年起,這東西三裏長的東交民巷,成了國中之“國”,都中之“都”,不但中國士兵、警察不能入內,連人力車都得有特殊“牌照”才行,一般的人力車不準進去做生意,至於一切商店、小販更不能到東交民巷裏麵去營業了。作為“使館特區”的東交民巷兩頭,及台基廠、禦河橋等處,都裝有大鐵柵欄門,可以隨時啟閉。沿崇內大街、東長安街等處,都築有一丈多高有“槍眼”的圍牆,牆外都有幾十米闊的操場,作為開闊地帶,供軍事使用,可以隨時打仗。這些恥辱的痕跡,存在了有半個世紀。
光緒初年朱一新編的《京師坊巷誌稿》中就記載雲:
東江米巷,亦稱交民巷,西有坊曰敷文,井二。俄羅斯館,明會同館故址也。今為俄國使館,又有美國、德國、法國、日本、比國、荷國諸使館,東有武定會館。
這是庚子前的情況,那時還有抬頭庵、宗人府後胡同、牛圈胡同、史家胡同、戶部北夾道、韃子館、雞鵝館、藥庫等地名。在庚子之後,自然全沒有了,英、美、日、法、俄等使館,都修了新的房屋,占了大麵積的地皮。由清末到民國初年,這些使館俗稱都按王府的叫法,叫什麼英國府、花旗府、法國府等。
各國使館,具體情況如下:英國館,建於庚子前,和親王舊邸。法使館,建於庚子前,原純公府舊址。日本館,建於庚子後,原詹事府及部分肅王府。美使館,建於庚子後,原內聯升鞋鋪、四譯館。比使館,即徐桐宅。奧使館,庚子後建,鎮國公榮毓府舊址。意使館,堂子舊址,肅王府一部。俄使館,原建於庚子前,庚子後又擴大到工部舊址。荷使館石工廠等鋪房。葡使館,台基廠經板處。德兵營,廣成木廠改建。至於庚子前江米巷中私人住宅,包括曾紀澤、大學士朱鳳標等宅第,則都沒有了。
當年在東交民巷中,除去使館之外,還有外國銀行,大多在路南,從西口進來,往東數:華俄道勝銀行、花旗銀行、英商彙豐銀行、中法彙理銀行,禦河橋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是日本正金銀行。還有那僅次於北京飯店的高級旅館六國飯店,就在這個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它是一座五層建築,樓下有很講究的打蠟地板的舞廳、彈子房。北洋軍閥時代,北京政局一有風吹草動,要想在這裏樓梯邊擺把椅子坐一夜,都要付多少塊現大洋。至於領使館中興風作浪,搞各種陰謀,更是家常便飯了。溥儀逃出王府,不就是在日本領事館中過生日坐“金鑾殿”嗎?這在他寫的《我的前半生》中有詳細的敘述,這裏不多說了。
另外東麵還有最考究的德國醫院,西麵有法國醫院。還有外國商店烏利文洋行、世界有名的鞋廠分店拔佳鞋店,在此可以買到珍貴的鑽戒和優質紋皮鞋。自然這些房子都是西式的,再沒有“老江米巷”的房屋了。隻有禦河橋西麵高牆內的老樹,那還是百年前梁公府的舊物,夏日濃蔭四罩,一派蟬聲,樹若有知,似乎也會向你訴說東交民巷的滄桑。
抗戰勝利後,東交民巷才真正回到祖國的懷抱,回到人民的手中,結束了這半個世紀的恥辱歲月。
大柵欄
清代北京不少重要街巷,在出入口上,常常為了安全,裝上柵欄門,日久便成了地名,如雙柵欄、三道柵欄等等。這些寫出來完全一樣,而讀音卻迥不相同。比如,前門外大柵欄是著名的鬧市,讀音“大什欄兒”,柵字音如“什”字極輕,在舌頭上打個滾就過去了。而在西長安街,雙塔寺東的一條胡同亦名大柵欄,讀音則為“大柵(讀乍)欄”,現在可能沒有了吧,當年這也是一條重要的胡同。一樣的字,讀法兩樣,是如何形成的,細說起來,恐怕也是很有趣的。這很像舊時上海話中,大馬路(即南京路)讀作“杜馬路”,大世界則仍讀“大世界”一樣,不知是誰規定的。
北京前門外的大柵欄,作為北京最熱鬧的市廛之一,說句老笑話,這也是“久矣夫,蓋有年矣,非一日也”。康熙時柴桑《燕京雜記》記雲:
京師市店,素講局麵,雕紅刻翠,錦窗繡戶,招牌至有高三丈者,夜則燃燈數十,紗籠角燈,照耀如同白晝,其在東西四牌樓及正陽門大柵欄者,尤為卓越。
這是文獻的記載。如果再從著名老店六必居(雖不在大柵欄,但離開大柵欄極近)、樂家同仁堂等店鋪的年代推算,一家是嚴嵩寫匾的明代就有的老店,一家是二三百年的老鋪,都可以推算出大柵欄作為鬧市之年齡了。
不但大柵欄本身熱鬧,和大柵欄連著的街道,如前門大街、珠寶市、糧食店、觀音寺,也都是熱鬧的去處。《道光都門紀略》雲:
京師最尚繁華,市廛鋪戶,妝飾富甲天下,如大柵欄、珠寶市、西河沿、琉璃廠之銀樓緞號,以及茶葉鋪、靴鋪,皆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令人目迷五色。
大柵欄這種特有風貌,可惜在庚子時受到一次嚴重的破壞。
庚子前,大柵欄路北有一家賣西藥的老德記藥房,一九○○年義和團進入北京後,舊曆五月二十日放火燒這家西藥房,可能是因為藥房中存有酒精等易燃物品吧,火點著之後,火勢極為猛烈,四麵飛騰,無法控製,四處蔓延,大火足足燒了一日一夜。不但大柵欄路北一帶燒光,而且一直延燒過去,齊家胡同、觀音寺、楊梅竹斜街、煤市街、煤市橋,直到廊房頭、二、三條、珠寶市、糧食店、前門大街、前門橋頭、前門箭樓、東西荷包巷,火焰又越過城牆,一直燒到東交民巷口上,一共燒了鋪戶一千八百餘家,房屋七千餘間。所謂京師之精華,盡在於此;熱鬧繁華,亦莫過於此。大火一場,一旦而盡了。
古老的大柵欄被一場大火燒光了,五六十年前所見到的大柵欄,那是庚子後新建的,不過恢複得較快。仲芳氏《庚子記事》一九○一年五月十五日記雲:
近來後門大街、西單牌樓、前門大街、大柵欄被燒被搶各鋪戶,均按原業修複,比從前猶覺華麗,金碧輝煌,人騰馬嘶,依然興隆世界。
作者字裏行間,對一些商店重建比較迅速,新蓋起來的房屋,更加漂亮等等的描述,給我們留下了真實的記錄,八十多年以來人們看到的大柵欄,就是這次重建後的大柵欄了。
“比從前猶覺華麗”的話應該不假;試看路北瑞蚨祥、東鴻記、西鴻記幾家字號的鋪房修得多麼金碧輝煌,門前大的綠油漆的鐵柵欄,進去高大的鐵罩棚,下麵停車場,一些顧客的自用馬車、包車可以停在這裏。然後才是磨磚刻花、裝著大玻璃門的樓房,樓上樓下的前簷上,都掛了許多塊金字大匾,字號名稱,營業範圍,都寫在上麵。二樓前簷還有裝飾性的匾額“雲蒸霞蔚”、“綺繡錦章”等等。這些金字匾,都是十足純金葉子飛粘,所以永遠是光輝燦爛的。在大柵欄各種字號中,門麵之華麗,除綢緞莊外,就數茶葉鋪,所謂“高甍巨桷……絢雲映日,洵是偉觀”。東、西鴻記、張一元等茶莊,都是極為壯觀的鋪麵。大柵欄的大字號除綢緞莊瑞蚨祥東號、西號,茶葉鋪東、西鴻記、張一元而外,名店還有藥鋪樂家老店同仁堂、香粉鋪花漢衝、煙鋪豫豐號,現在沒有人知道這種古老的字號了,但在當年卻是出過大風頭的。花漢衝的冰片鵝胰子、桃兒粉、棉花胭脂,豫豐號的京雜拌、蘭花籽(都是煙草名)是全國聞名的啊!
當年北京還沒有百貨公司,瑞蚨祥雖然是綢緞店,但也兼營一些衣著百貨,如皮統子、絨線衫、圍巾等。光緒末年,天津一個姓閻的,在大柵欄開了一個很大的百貨商店,店名“福壽全”,但因經營失敗,加以店夥偷竊,最後倒閉了,閻某也因還不起賬自殺了。那時大魚吃小魚,爾虞我詐,資本家也不是好做的。
北京南城最早的電影院是大柵欄的大觀樓。北京當年最高級的戲園子是大柵欄的慶樂和三慶。清末程長庚領袖梨園行,曾矢言不許梆子戲進入大柵欄,若幹年後,梆子名伶劉喜奎、鮮靈芝等紅極一時,卻都先後在大柵欄演出,似乎替梆子戲爭了一口氣。五十多年前,經濟不景氣,北京不少買賣都登廣告,大吹大擂,大減價、大拍賣,隻有大柵欄的買賣,從來不作廣告。一位老掌櫃的說:“咱們寧可少做些買賣,不能給大柵欄失身份。”這就是當年大柵欄的“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