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我為什麼不是畫家呢?不然,我可以仿照《清明上河圖》,憑著記憶也能畫出一幅“單牌樓鬧市圖”來。
西四
在清代末年,城裏的熱鬧去處並不多,主要在前門外麵,但也畢竟是一國的都城,內城雖是政治中心,卻也免不了要有許多商店,比起其他城市來,那還是熱鬧得多,隻是比前門外略遜一籌耳。
當時說到城裏的熱鬧去處時,一開口便是“西單、東四、鼓樓前”,似乎是冷落了西四、東單,其實這也隻是相對而言,並不是西四、東單就一定十分冷清。隻是可以這樣說,前門外比西單、東四熱鬧些,西單、東四又比西四、東單熱鬧些,隻是程度上的不同耳。西四和東單如果再加以比較,在近八十年中,那還是西四較東單熱鬧。但若以“洋派”而言,那西四又遠不如東單了。因為當年的西四還十足保持著雍容華貴的“京朝派”風貌,而東單則自庚子、辛醜之後,由於接近東交民巷各國使館特區,沾染了不少洋氣。昔人雲:“以史為鑒,可知得失。”我們今天的人,時常想想八十多年來北京市廛的種種變遷,也可以當一部“中國近代史”教程讀吧。餘生也晚,最早還在鄉下,所能說的親眼目睹的事,也隻以三十年代前期為限吧。
先說西四,從西單往北走,一過缸瓦市專賣白肉的著名飯館砂鍋居之後,飛簷畫棟的牌樓就遙遙在望了。
西四者,西城的四座高大的牌樓之謂也。四座牌樓成“口”字形,分別對著四條街,極為衝要。而所說衝要,也隻是北、南、西三麵,東麵的通衢則在西安門外丁字街上。這種牌樓,都是高大的“三門、四柱、七重樓”的建築,柱下有五尺高的大漢白玉石樁,前後還有斜撐著的大“梆柱”,油著大紅油漆,遙想當年最初落成時,一定更是氣派。隨著城市交通的發展,四座牌樓矗立街心,確也礙事。如今,牌樓早已拆除,但西四、東四的街名卻一直沿用下來。
在四牌樓附近,北京人習慣叫作“牌樓根兒底下”,西四這裏雖然在熱鬧程度上,較之東四稍遜一籌,但實際也是很熱鬧的。首先西四往東,是西四菜市,是西城僅次於西單的大菜市。在東南轉角處,有很大的豬肉杠、雞鴨店,還有一家很大的魚鋪,經常有活魚賣。西四的東北角和西北角,修的都是對稱的曲尺形的兩層樓鋪麵房。西四在臨街房屋建築上曆來變化不大,這轉角上的曲尺形的二層樓木建築,也還是庚子前的舊物呢,雖然牌樓拆除了,但還可以看出當年的街市建築的規模和風格。這還是宋代汴京的風格,如展視《清明上河圖》與之比較,會發現它有不少的共同之處呢。西四往西不遠路北,就是一年到頭關著山門的名刹廣濟寺;再過去則是有名的曆代帝王廟了。往南不遠路東卻是一年到頭都開門營業的名浴室華賓園,進不了廣濟寺山門,則不妨到華賓園“四大皆空”,洗個痛快。其他則是綢緞莊、飯莊、茶葉鋪、藥鋪、顏料鋪、南紙店,應有盡有。值得一記的有同和居和斜對門的龍泉居,宣外有著名的廣和居,這裏便開了一個同和居,意即和廣和居相同也。廣和居雖然當年是何紹基、張之洞等名流大官所賞識的,但地點太偏,到三十年代就關張了。而西四牌樓根的同和居,卻地點適中,又得學界賞識,生意一直很好,炸肥腸、三不沾、兩雞絲、烤大饅頭,是極出名的。對麵龍泉居,也是一家山東館子,生意也很好,不過地方小,較同和居低一檔,他家有名的是“矻湯”,這個名稱,外地人很難懂,我也賣賣關子,不多用文字來解釋了。還有一家南紙店,很大,店名“丹明慶”,同西單北大街的“永豐德”一樣。當年西城一帶學校多,學人教授多,書畫家多,所以大南紙店生意不壞,後來都改成大理發館了。因為吹風電燙愛漂亮的男女青年,多於講求紙筆墨硯的人了,南紙店落伍了,電燙頭生意興隆了,文化落後了,隻講外表了,有識者能不感慨乎?
西四各大鋪子晚間不作夜市,上板很早,門前在黃昏之後,鋪子一上板,飲食小販便在其門前擺出夜宵小攤,餛飩、烤饅頭、蘇造肉、煙熏肉,小酒攤賣大碗酒、鹵煮花生、栗子,吃的人就坐在攤邊大板凳上,東西十分幹淨。南來北往,騎車的、拉洋車的,到了這裏都歇一歇,吃頓夜宵再回家。遠望燈火螢螢,情景如在眼前,固不殊於宋人之“夜深燈火下樊樓”也。
東單
在中國近代史上,東單是個比較有名氣的街道名。庚子時德國公使克林德在此被打死,八國聯軍入北京之後,第二年訂立《辛醜條約》,在東單北麵煤碴胡同口上給克林德建了一座藍琉璃瓦白石牌樓。上刻光緒上諭雲:
德國公使克林德,駐華以來,辦理交涉,朕深倚任。乃光緒二十六年五月,拳匪作亂,該使臣於是月遇害,朕深悼焉。因於死事地方,敕建石坊,以彰令名,並以表朕旌善惡惡之意,凡我臣民,其各懲前毖後,毋忘朕命。
說是光緒,實是那拉氏的投降文告。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是戰敗國,巴黎和會之後,把這座屈辱性的牌樓遷到了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牌樓上刻了“公理戰勝”四個字,這段公案都是和東單有關的。
東單是簡稱,全稱應該是東單牌樓,牌樓早已被拆除。根據文獻記錄,古代的東單可能是很熱鬧的。《天咫偶聞》記雲:
東單牌樓左近,百貨雲集,其直則昂於平日十之三,負載往來者至夜不息,當此時人數驟增至數萬,市儈行商,欣欣喜色,或有終年冷落,藉此數日補苴者。
東單的熱鬧,在當年可能是周期性的。因為這裏離全國考試中心“貢院”極近,遇到順天府考舉人及禮部考進士的年份(每三年一次),這裏就特別熱鬧起來,而平時仍是較為冷落的。
庚子前的東單,具體情況如何,現在世界上已經找不到親眼目睹的人了。貢院離開東單約一裏路,永樂建都時,以元代禮部舊址改建。明、清兩代五百多年中,幾乎所有重要政治上風雲一時的人物,都是從這裏考試出來的。可惜這座龐大的可以容納萬人的考場,早在辛亥前已被焚毀,後其殘址即拆除,現在隻剩下圖紙,像一張稿紙一樣,數不清的小格,每格一個“號子”,都用短牆隔開,裏麵一個土磚台當桌子,舉子們就地坐下作文章,晚上就睡在裏麵,比現在最簡陋的教室還簡陋,具體情況隻能從文獻上想象,沒有任何實物遺跡可供參觀憑吊了。這一帶的小胡同名稱,如鯉魚胡同、筆管胡同、舉場胡同,都是和貢院有關的。在前麵貢院一文都曾說到過。
庚子戰火中,東單不少房屋化為灰燼,西南一角,原本是鋪麵房,還有昭忠祠先是毀於戰火,後來東交民巷根據《辛醜條約》劃為使館特區,這一帶便清除瓦礫,作為東交民巷各國兵營的操場了。再有西北角上的房屋也都在戰火中被破壞,因此之故東單頭條隻有路北的房屋,而沒有路南的房屋。現在從東單往北去,路西的胡同第一條就是東單二條。人們也許奇怪,何以沒有東單頭條,豈不知,東單菜市前麵就是東單頭條,隻是南麵沒有房屋,似乎與東長安街並在一起,因而為人們所忽略了。
東單二條東口路北大門,是常熟翁同龢的房子,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當年有名的訪鶴故事,就是在這裏發生的。他養了一隻仙鶴飛了,他用紅紙寫了“訪鶴”二字,貼在街上尋找,很快被人揭去了,他便又寫了一張,而連貼三次,接連被愛好他的字的人揭去三次。當時正是甲午年,吳大澂打敗仗的時候,好事者編了一副對聯:“翁常熟三次訪鶴,吳大澂一味吹牛。”這訪鶴的房子,還有殘存的遺跡。
自從庚子之後,東單因為離開外國使館區最近,所以許多洋東西都集中在這裏。連南紙鋪也變成了洋紙行,最大的永興洋紙行就開在東單南麵路東。法國人開的第一代北京飯店,就在東單。比起如今第三代的北京飯店,它顯然是太低矮簡陋了,但在當時確是唯一的一處現代化的洋飯店啊!幾十年前,北京市民很少吃黃油和麵包,而東單菜市上卻天天有新鮮“白脫”應市。得利麵包房、法國麵包房、鮮花店等也出現在這裏。順便說一句:當年北京隻東單設有跳舞廳,而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
那時站在東單菜市前高處向西南方向眺望,一片茫茫的大操場空無一物,再遠望到東交民巷圍牆上的槍眼,黑洞洞的,好像有人在那裏瞄準射擊一樣。黃昏時候,暮色蒼茫,東交民巷外國兵營中的軍號聲斷續可聞,使人會忽地想起《李陵答蘇武書》中“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句子,可是這裏並非邊疆,而是明、清以及北洋時期的京城。當時雖離開庚子已三十多年了,戰爭氣氛似乎尚未消散,這種氣氛在我少年時的腦海裏,一直留下很深的痕跡。這就是五十多年前的東單。
交民巷
一百年以來,北京街道變化最為劇烈的,恐怕要數東交民巷了。清吳長元《宸垣識略》記雲:“敷文坊在棋盤街東,為東江米巷西口。”又雲:“玉河橋在東城根者曰南玉河橋,在東江米巷者曰中玉河橋,在東長安街者曰北玉河橋。”
這兩處所記的東江米巷,就是現在的東交民巷。它曆史上叫“東江米巷”(北京話把糯米叫作江米),東、西江米巷的名稱前後總也叫了幾百年吧。這裏本來是明、清兩代衙門集中的地方,由戶部街往東,禮部、戶部、吏部、宗人府、兵部、工部、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詹事府、鑾駕庫、理藩院、順天府、光祿寺、翰林院、稅課司、神機營、“八旗”各衙門,一直到禦河橋一帶,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衙門。在西麵靠棋盤街一帶有做買賣的,靠城牆根順城街一帶有不少住家戶。八十多年前東交民巷大概是這樣情況。同治初,清政府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直到同治末年,才有日、俄、美、英、法、荷等國使臣在南海紫光閣覲見,呈遞國書,在這段過程中,東交民巷才設立各國的使館。在禦河橋西岸的梁公府舊址設立的英國使館(俗稱“英國府”),是當時東交民巷使館中規模最大的一所。其他使館,大多都在禦河橋以東一帶。
清代北京雖然是京城,是一國之都,但是卻從來不修路,全是土路,到處車轍黑土,人們說,“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又說“無風香爐灰,有雨墨盒子”。當時禦史幾次奏請修路,奏疏中道:“一夕之雨,則呂梁不足以比其艱;八達之衢,而孟門未能逾其險。”用典貼切,十分形象。北京最早的馬路,是從東交民巷修起的。文廷式《聞塵偶記》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