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時淨香居主人《都門竹枝詞》雲:

煤鬼顏如灶底鍋,西山來往送煤多。

細繩穿鼻鈴懸頸,緩步攔街怕駱駝。

同時人前因居士《日下新謳》詩並注雲:

挖遍西山出息多,牽連絡繹運煤馱。

朝來宣武門前道,閡騎當車進駱駝。

注:西山出煤,多用駱駝運進城。每一夫輒牽數頭,鼻繩前後牽連。堵於車馬之前,最礙行路。

當年在北京街頭常常遇到牽駱駝的人,讀到這樣的詩,感到分外親切,會啞然失笑的。自然,前詩的第一句對於馱煤的哥們很不敬,這好像叫窯黑子一樣是應該批判的,但他的詩保留下來的風俗史料,卻是有意義的。

駱駝在鼻孔中穿一個洞,可以掛一個環,拴一根繩子,再係在前麵駱駝的鞍架上,這樣一匹連接一匹。駱駝沒有騾馬靈活,騾馬隻在後麵吆呼,它便會左右轉彎,所以叫“趕騾子”、“趕牲口”。而駱駝隻能拉著走,必須叫“拉”。京劇《蘇三起解》中,蘇三讓崇公道問旅客中,有無去南京的客人,好給王三公子捎封信,崇公道向後台一喊,台簾裏答道:“去南京的客人前天都走了,現在就剩下去八溝喇嘛廟拉駱駝的了。”這便是“拉”的用法。

拉駱駝

久住江南很少看到騾馬一類的大牲畜,更不要說駱駝了。如果拉一匹駱駝在南京路上一站,準能引來成千上萬的人,說不定交通也會造成阻塞。三十年代,有人在大世界唱《昭君和番》,把真駱駝弄上台,一時成為重要花邊新聞。自然對這方麵的知識也就更少,當然,少到編大辭典的人,連驢騾、馬騾也分不清楚,這也是近乎今古奇觀的笑話。但這也似乎是難怪的了。想到駱駝,不免想到一些飼養駱駝的事,聊當野人獻曝,隨便說說。

騾子叫“幫”,每五匹為一幫,由一個人來趕。駱駝或三或五連在一起,叫作一“把”,習慣叫“拴一把駱駝”。駱駝怕熱,夏天一般都到口外“放青”,就是拉到居庸關或古北口北麵去,甚至到張家口北麵草原上去吃草。放青,對牲口說來,是一種很好的享受。放青一般一個來月,一個多月之後,蛻過毛,新毛滑軟,膘肥力大;秋風一起,就拉回北京,為北京居民辛勤地運送煤炭和石灰了。

駱駝老了,往往賣到“湯鍋”(專門宰殺大牲畜賣熟肉的鋪子)中宰殺,這從感情上說,未免是太不人道了。所以老舍先生寫《駱駝祥子》,為了刻畫祥子淳樸善良的內心,特地讓他把三匹駱駝賣給老鄉,在與劉四爺的談話中,劉四爺還惋惜他為什麼不拉進城來賣給湯鍋,可多賣幾十元現大洋。從劉四爺的狠毒,也更襯托出祥子的樸厚。

駱駝是非常善良的,我在北京的家中,後麵是很大的荒涼的園子。“七七事變”時,正是夏天,因戰爭關係,郊區養各種牲口的人家都找地方藏牲口。有一家和房東熟識的老鄉把幾頭駱駝趕到這個荒園中飼養,我們幾個中小學生高興地便騎駱駝玩。駱駝長得很高,又沒有鞍鐙,我們爬不上去。拉駱駝的老鄉教我們:拍拍駱駝的脖子,再抻一抻韁繩,再拍一拍脖子,“唔唔”地喊它兩聲,它便兩條前腿一屈,臥下來了,人騎上去;再一抻韁繩,它便站起來,繞著這個園子慢慢轉圈子。騎在駱駝上,因前後有兩個駝峰,有如鞍槽,十分穩當,晃晃悠悠,真像王昭君出塞了。上去不容易,下來就更難,也虧老鄉幫忙,才讓它再臥倒,我們才得以下來。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騎駱駝。

在人們看起來,駱駝似乎走得很慢,但因其腿長跨步的距離大,實際速度還是很快的。佚名《燕台口號》竹枝詞,所謂“柳條筐壓峰高處,闊步搖鈴擺駱駝”。這後一句說得是十分形象的。

蒙古人還用小駱駝加以調練,成為健步如飛的駱駝,謂之“走駝”,據說一天能走五六百裏路。電視屏幕上放映內蒙古開少數民族運動會,就有騎駱駝賽跑的節目,我想這些騎手們騎的大概就是這種經過訓練的駱駝。古詩《木蘭詞》“願借明駝千裏足,送兒還故鄉”,說不定也就是這種走駝,這需要進一步考證了。不過當年在北京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駱駝,隻有一串串地蹣跚於西風古道的駱駝,馱著煤緩緩地從西直門洞、平則門洞走進來,駝鈴叮當的響著,為城裏人送來了溫暖。隨著曆史的步伐,駝鈴早已變成卡車的鳴笛聲了,不過我還思念著那叮咚的駝鈴聲呢。我想這美好的風情應永貯記憶,不應該忘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