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之後,睡炕的漸少,睡床和鋪板的多起來,在北京又時興起一種取暖的洋爐子,那就是裝有一節節馬口鐵皮煙筒的西式火爐。一般人家用的小號高二尺、大號高三尺左右,有出煙筒口可接鐵皮煙筒通向戶外。幾十年前,北京一般人家都是從天津洋行中買來的進口貨,不但很少有暖氣,即便很闊氣的商號,也生洋爐子,不過體積大,而且裝飾也考究。還記得看見過的廊房頭條天寶金店的大爐子,地麵上一個大爐盤,中間放著鑲有黃銅飾件的又粗又大的特殊樣式的爐子,上頭還有洋文琺琅商標,擦得又光又亮。四周還圍著黃銅“爐擋”,亮晶晶的像三麵小屏風。這種高級精美的洋爐子,現在是很難見到了。不管小洋爐子也好,大洋爐子也好,那都是要燒塊煤,即元煤的。
在有洋爐子之前,北京人家取暖都是用沒有煙筒的煤球爐子。高級的樣子像大銅香爐似的,燒塊煤也燒煤球,此外就是木炭火盆。明、清宮廷中多用火盆,明代宮中每年要用木炭二千六百多萬斤,清代乾隆時用六七百萬斤,就是非常節約了。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年)十月,太和殿廷試,天氣十分寒冷,雍正手諭總管太監:“將大火盆多為預備,免致筆硯凝凍。”可見當時木炭火盆之普遍了。清末民初時,北京燒木炭火盆的人家還有不少,後來逐漸由洋爐子取代,木炭火盆才越來越少了。實際木炭火盆是一種很不實用且又浪費的東西。記得有一年在南京辦公室中生火盆,一天要燒二十多斤木炭,合到二元多錢,當時東西還便宜,二元錢可買四斤肉了。裝一個帶煙囪的爐子,既暖和又沒有煙,哪裏會用得了這麼多錢?
北京一般習慣農曆十月初一開始籠火(即生火),農曆二月二撤火。《春明采風誌》記雲:
京師居人,例於十月初一添設煤火,二月初二日撤之,爐多用“不灰木”者,以其四周皆暖也……近歲有薄鐵做成者,輕而便。
所說“不灰木”是一種外麵鐵架子,中間像紹興酒壇子般的白泥爐子,四周是石棉泥作的,不怕火燒,像“火浣布”一樣,人們給它起的怪名字。這種爐子後來全部為鐵爐子所代替,早已看不到了。北京過冬屋裏生個小爐子,暖洋洋的,頗有意趣。但可不能使用沒煙筒的爐子,弄不好會煤氣中毒,很危險的。後來新造房子都有暖氣設備,再過若幹年,各種煤爐恐怕都要進博物館了。
馱煤
我生長在京國,久住江南,昔人詞雲:“人人都道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顧予亦漸入老境矣,自然不免要常常思念京國。“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王仲宣《登樓賦》說得實在好。鄉情也總是人之常情,於是我的懷念也總離不開北京的風土。
我的思念常常是些具體的事物,比如一到冬天,我就常常想起北京的駝鈴。
駱駝原是沙漠上豢養的大牲畜,人稱“沙漠之舟”。而北京郊區,西山一帶養駱駝的卻很多。當年北京城裏就常看到一隊隊的駱駝,響著駝鈴,顢頇地漫步於通衢之上。
北京西山一帶為什麼養駱駝的多?一是北京西山門頭溝一帶都是煤窯,這些地方多山路,不能走馬拉的大車,運煤就全靠駱駝了。北京有句歇後語:“門頭溝的駱駝——搗煤。”就是諧“倒黴”兩字的音,因為北京話把搬運東西叫作“搗騰”。從這一歇後語看出,北京的駱駝基本上是運送煤炭的。這種情況早從明代時就有了。二是北京舊時石灰窯都在京西的房山一帶,北京作為都城,幾百年中,土木營建不斷,年年要用大量磚瓦石灰,大多靠駱駝運送。駱駝,實在可以說是幾百年中,經營皇都、供應細民,任重而道遠的“功臣”。
一個駱駝究竟能馱多少斤呢?天津人華學瀾《庚子日記》中,十月十六條記雲:“卸煤十四駱駝,共五千六百十斤。”
同月十九日又記雲:“卸煤三駱駝,共淨煤一千一百八十五斤,口袋亦按五斤一個算。”
從這兩條日記中,可知每匹駱駝能馱四百斤,這在大牲畜中,負載力算是最大的了。當年南北各省行走山路的馱騾,即使十分好的健騾,馱物重量也不超過三百斤。比之駱駝,那要差多了。要知道,有名的通向歐洲的“絲綢之路”,都是這樣四百斤一馱一馱地馱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