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煤
清代乾隆初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十月有一條雲:
西山煤為京師之至寶,取之不竭,最為便利。時當冬月,炕火初燃,直令寒穀生春,猶勝紅爐暖閣,人力極易,所費無多。江南柴灶,閩楚竹爐,所需不啻什百也。
這段記載說到一個生活的關鍵問題。北方天氣寒冷,入冬之後,籌劃生火爐子取暖,是家家戶戶必辦的一樁大事。在北京,入冬之初,備足一冬的燃料,每家都要付出一筆開支。元代歐陽原功《漁家傲》中有句雲:
十月都人家旨蓄,霜菘雪韭冰蘆菔,暖炕煤爐香豆熟。蟠獐鹿,高昌家賽羊頭福。貂袖豹祛銀鼠襮,美人往來氈車續。花戶油窗通曉旭。回寒燠,梅花一夜開金屋。
詞中所寫屋中生煤爐的情景,看起來是漂亮有趣的,可是到了一般人家,就不是詩意和有趣,而是麵臨開支的嚴峻問題了。
北京明、清以來,戶口一直是相當多的,三十年代大約是一百幾十萬吧,那時雖無大型工業,但隻生活用煤也就相當可觀了。這一點北京在經濟地理上正如潘榮陛所說,是有其得天獨厚之“至寶”的。北京西北四五十裏門頭溝一帶的西山中,就有優質的煤層。從那裏大小煤窯挖出的煤,用駱駝和大車源源不斷地運到城裏,有的直接賣給用戶,有的則通過煤鋪賣給用戶。北京舊時賣煤的商號一般有三等,一是煤棧,這是最大的商號,這些煤棧大都開在西直門外、德勝門外、宣武門外鐵路邊上,自己有“道叉”,都是整車皮卸煤,然後用大車再批發給大煤廠。二是煤廠,一般都有很寬大的院子,可以搖製和堆放大批的煤球,有能進大車的車門,大門兩旁用幾乎占滿整牆的大字寫著:“某某煤廠,烏金煤玉,石火光亨。”三是煤鋪,煤鋪的局麵小,煤球也都是自己搖,自己賣。
煤廠、煤鋪賣的煤,首先是煤球,其次是硬煤,就是無煙煤煤塊,南方叫做白煤,再其次是紅煤,就是有煙煤煤塊,這大多是大同、下花園兩地煤礦出產的。再其次是引火柴,北京叫劈柴。最後是木炭,那銷售量是很小的。地下煤層,雖說取之不竭,但開采也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當時生產落後,西山窯戶其艱苦情況,今天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了。
煤末子不能直接燒,要做成煤球。為什麼?李光庭《鄉言解頤》雲:“煤末模成方塊,謂之軟煤,不耐燒煉,買來稍攙黃土,和水以簸箕轉丸,趁秋曬幹備用,京師傭嫗之能事也。”並附詩雲:“石炭名多軟硬兼,元霜為屑合規難。二分塵土膠投漆,一入洪爐雪點丹。莫與兒童當踘蹋,最宜燈火話團,京師傭嫗摶沙似,好趁秋陽令轉丸。”
幾十年前,北京連機製煤球也沒有,都是人工搖的。開煤鋪、搖煤球的工人大部分是河北省定興縣人。把煤末子和黃土用水調起來,比例是三筐煤末兩筐土,調好後,攤成一個大薄片,用平而方的煤鍬直切、橫切,切成小方塊,再鏟在大眼篩子裏,下麵墊一個花盆,像搖元宵一樣來搖,不一會,小方塊濕煤都搖成了圓煤球,倒在一邊,曬幹後就好賣了。煤球照例由煤鋪送到用戶家裏,用獨輪車推,都用柳條雙耳筐裝,每筐五十斤。一個煤球爐子,一個月一般要燒四百來斤,一年四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潘榮陛說“人力極易,所費無多”,自然也是比較而言。如果比較那些不出產煤炭的地方,那北京的冬天,還是受惠多了。寒素人家,揀點煤核,摻雜著燒,一般冬天總可以不受凍了。
熱炕
北京在清代,一般人家還是睡炕的多,嘉慶時佚名《燕台口號》竹枝詞雲:
嵇康鍛灶事堪師,土炕燒來暖可知。
睡覺也須防炙背,積薪抱火始燃時。
又道:
黃泥和水造煤爐,磚塊徐添好治廚。
活水借烹茶亦便,買來銚子是沙壺。
從這兩首詩可以知道,當年睡火炕時,盡管有炕火,可室中還須再生個泥爐子,方才暖和。這就等於房中要生兩處火。寢室中生了火,廚房中也生火,那是用磚砌的灶,北京俗語叫高灶。貧寒人家把炕邊的灶砌高些,是為著既能暖炕,又能燒飯,俗語叫“鍋台連著炕”。鍋台應在廚下,不應連炕,鍋台連炕,蓋自謙家貧之詞也。“磚塊徐添好治廚”,意思也就在此。《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麝月對晴雯說:“他素日又不要湯壺,咱們那熏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涼……”說明怡紅院丫頭是睡炕的,但燒得不熱,其實熱炕、尤其炕頭,冬天是很暖和的,豈不聞“三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之說乎?李光庭《鄉言解頤》說:“京師睡煤炕者多……家鄉多用柴炕。”燒煤和燒柴火力不一樣。宮中用地炕,滿地有火道。灶在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