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夢醒忽思茶,街上呼兒買甜水。

最後一句說的就是買水的事。不過因為是詩,不可能說得十分細致。這裏再作些補充。“買甜水”並不是提個桶臨時去買,而大多還是由挑水的送到家中,倒到水缸裏的。那時北京城內各處都有一種特殊的生意,叫作“井水窩子”(“窩”讀去聲,如“臥”),就是賣甜水的水鋪。大的水鋪在井口上蓋一間小房,井口上有雙轆轤不停地在絞水。井口邊有很大的石槽,絞上來的水不停地注入石槽中。再由挑水人接入水車,水車裝滿,就吱吱呀呀地推走,按路線送到主顧門口,再用水桶把車中的水接了,挑到人家廚中,在水牌上記好擔數,到月頭或三節(即端陽、中秋、除夕)算賬,這就是當年大部分中等人家吃水的辦法。賣水是專利,誰賣哪幾條胡同,都是一定的,這叫作“水道”,別人不能搶他的生意,同掏廁所的“糞道”一樣。馬敘倫《石屋續瀋》中記“北平糞道水道之專利”雲:“北平無自來水裝備之區,皆由水車取於街井,挑送至宅,用水分甜苦,甜水價高。而水井亦為水商專利之具。其水道之製亦與糞道同,居民頗苦之,南人尤甚。”

這樁生意最早都是山西人做,明末史玄《舊京遺事》記雲:“京師擔水人皆山西客戶,雖詩禮之家,擔水人皆得窺其室。”

但到後來,這個行當就變成山東人的專利了。得碩亭《草珠一串》中有一首竹枝詞並有自注雲:

草帽新鮮袖口寬,布衫上又著磨肩(挑水人所穿半臂曰“磨肩”)。山東人若無生意,除是京師井盡幹(京師賣水俱山東人)。

井水窩子門前石槽裏的水,南來北往車輛上的騾馬,也到這裏來飲,飲完了趕車人扔一個小錢給井窩子,井窩子還給趕車人一點點檳榔,作為找頭,算是隻收半文。乾隆時淨香居主人竹枝詞所謂:“十三太保騾車傲,飲水投錢到處多。”嘉慶時佚名《燕台口號》竹枝詞雲:

買水終須辨苦甜,轆轤汲井石槽添。

投錢飲馬還餘半,拋得檳榔亦取廉。

說的都是這種情況。井水窩子由清初直到三十年代,並無改變。後來自來水越修越多,“井水窩子”和挑水人的生意才慢慢消失,成為曆史上的陳跡。

老年人中有三十年代在北京小胡同中居住過的,一般都還記得吧?每天早上六七點鍾起,就會聽到胡同中吱吱呀呀推水車的聲音。那是一種獨輪小木車,輪子很高,車架中間一道豎縫,夾在輪子上半部分,把車分為兩半,一邊一個二尺多高、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腰圓木製水桶,兩側下部各留一出水小洞,用木塞塞牢。在腰圓水桶後麵,橫架一副扁擔,下有兩隻小水桶。這種小車下有支腳,放平時,支腳著地穩住車。到了人家門口,放下車子,拿起扁擔,把小水桶分置大水桶兩邊,一拔塞頭,一股清泉便噴了出來。轉瞬之間,兩桶已滿,塞好塞頭,挑了就走,動作是很麻利的。各家“井水窩子”,各個挑水人,都有一定的地界和路線,不能越雷池一步,這是“專利”。初辦自來水時,因考慮到挑水人的出路問題,而且一下子也不能家家戶戶都裝水龍頭,於是便在街頭裝上個水龍頭,讓井水窩子的挑水的人管理出售。開始一共裝了四百二十幾個龍頭,一個時期,推車賣水的也賣的是自來水了。

當時一般人家買水要多少錢呢?庚子(一九○○年)時《高枬日記》記雲:“昌(昌平)寓後園枯井出泉,月省水錢二金。”“二金”就是二兩銀子,他一家吃甜水,每月要用二兩銀子,約相當於同時二十斤豬肉的價格,是頗驚人的了。這就是那時北京的生活狀貌,可見當年吃口好水是多麼不容易了。

至於宮中皇帝用水,一是每天有水車到玉泉山去拉水,二是用宮中的井水,著名的是養心殿東院的“大庖井”。據《宸垣識略》記雲:“明黃諫《京師泉品》謂:玉泉第一,大庖井第二。”可見其水質是非常好的。宮中井很多,比如著名的處死珍妃的珍妃井,現在遊人還可看見。好井上麵都蓋個亭子,謂之井亭。大庖井有亭,珍妃井無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