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後來改為一家酒肆。進門的過道裏掛著一個大紅木鏡框,是陳蟄廬老人寫的。款署“八十七叟蟄廬陳雲誥並記”,兩方圖章,一朱文“癸卯年蟄廬八十七重宴瓊林”,一白文“陳雲誥印”,跋雲:
樹杞老友,服務晉陽飯莊,癸卯九秋,邂逅相語,始知此宅為紀文達公舊居,俯仰今昔,率成此篇,樹杞索餘書,遂錄與之。
蟄廬老人是光緒二十九年(一九○三年)癸卯科的翰林,該科狀元是山東人王壽彭,六十年後的第二次“癸卯年”,圖章說“八十七重宴瓊林”,即老人是二十七歲點的翰林了。其詩雲:
城南虎坊橋,市廛煥金碧。
偶過賣酒家,入門占一席。
堂堂何遽深,戶庭極閎碩。
借問居肆人,言之遂鑿鑿:
此日晉陽居,昔日紀公宅。
上溯乾隆中,紀年過二百。
棟宇雖依然,不知主幾易。
手植藤尚存,恨無艮嶽石。
草堂署“閱微”,難尋舊題額。
語罷情有餘,吾聞亦太息。
傳舍如人生,百年一過客。
萬象皆虛空,流傳獨書冊。
筆記多名言,讀者宜愛惜。
第一個癸卯是一九○三年,第二個癸卯是一九六三年,如今又是三十年過去了。這所房子可能還在吧,再過三十年又如何呢?
顧大使公館
故宮博物院建院六十周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都舉行了各種紀念事項,報上發了不少消息。我看著這些消息,深有感慨。不由得想起當年故宮博物院的董事會、維持會、基金委員會的那些老先生們。過去見過麵的、聽過課的,今天都已經成為古人了,如陳援庵、夏枝巢、沈兼士諸先生。而有兩位名氣很大,地位很高,隻在報紙上見過照片的人,卻碩果僅存,尚婆娑人間,這就是張漢卿將軍和顧少川(維鈞)大使,邇者消息傳來,顧大使也以近期頤之年,成了古人了。老成凋謝,深感享年之長,抑歸去之速,正如王羲之所說“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了。但貢獻是永久的。《顧維鈞回憶錄》正在不斷出版,中文譯本也出了好幾卷了。
對於顧大使,我沒有機會見到他本人,對他所知,除去書本上的、報紙上的,再有就是老人們的傳說了。什麼他是當年巴黎和會上最年輕的外交家呀!他是當年中國美男子之一呀!他衣著多麼考究,英語說得多麼流暢呀,等等。但是這些,對我說來,都是間接的所知。我對顧大使的直接所知,有一樣印象最深刻的東西,就是“顧大使公館”,直到今天,那十分氣派、而又整天關閉的三間大紅門,和那釘在門框上的白地黑字,一尺多長的“顧大使公館”的牌子,還時而在我麵前閃過。
這所大宅子在北京鐵獅子胡同西口路北,三間大紅門,很像王府的大門,但比較低一些,汽車可以直開進去。裏麵很大,有中式遊廊四合院。也有西式房舍,還有假山花園。人們往往把鐵獅子胡同和吳梅村的詩連起來。震鈞《天咫偶聞》記雲:
吳梅村有“田家鐵獅歌”,疑即鐵獅子胡同,雙獅在一狹巷中,已破碎。巷口另有二石臥獅,製作極工……巷北為誌尚書和第,屋宇深邃,院落寬宏,不似士夫之居,後有土山,山上樹數圍。
實際震鈞未作深考。談遷《北遊錄》雲:
入宣武門大街,久之,道側鐵獅二。元元貞十年彰德路造,先朝都督田弘遇賜第,獅當其門,今門堙而獅如故也。吳駿公嚐作歌。
可見明代“田貴妃家鐵獅”在宣武門裏,東北城的鐵獅子胡同是另一回事。震鈞所說誌和尚書宅,都是實在的,名“增舊園”。所說“另有二石臥獅”,那就是有名的段執政府。據傳是雍正兄弟允禩,即“阿其那”府邸,但阿其那權勢盛時,也隻是“貝勒”,而這大門比王府還闊。現在還在,大可研究一番。
震鈞所說“屋宇深邃,院落寬宏”的宅子,就是後來的顧大使公館。據說這座公館房價和重新修建費,共用了三十萬銀元。不過詳情我不知道,不能多說。我隻想說說對這所“顧大使公館”感情上的深刻印象。
在淪陷時期,門框上的那塊“顧大使公館”的牌子一直釘著,未去掉。自然顧大使早在“七七事變”前就不在北京了。當年北京大小宅門都愛在門框上釘個“張寓”、“李寓”的銅牌子或木牌子。有的在姓上橫刻兩個小字,加上籍貫或郡望,如“隴西李寓”、“滎陽鄭寓”等等。少數文化人把名字刻成小木牌,釘在門上,如“張醉丐”、“王雪濤”等位。這些我都是看慣的。像這樣把官銜寫在牌子上的派頭,既不像住宅,又不像機關,在北京是獨一份。我小時偶然一次隨大人出門時,坐在洋車上看到,因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四十年代前期,我已進入大學,常常騎自行車去東北城,經過鐵獅子胡同,總愛回頭望望這座氣派的大紅門,望望那塊“顧大使公館”的白地黑字木牌子,而每次望見,總有些眷眷之情,而那神秘的大紅門總關著,我真希望那大紅門一開,一輛雙馬敞篷大馬車走出來,上麵坐著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手套雪白手套,扶著“司替克”的顧大使微笑著向路人打招呼!可是沒有……後來我才知道:當年我騎車經過這個“顧大使公館”時,那神秘的大紅門不開最好,萬一我路過時,大門嘩啦一開,那就太危險了,原來當時那裏住的是最危險的侵略者岡村寧次!
自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顧大使公館”中已經沒有顧大使了。“顧大使公館”熱鬧的時候,還在我出世之前。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北京《益世報》新聞中說:“好事者於二十二日下午在鐵獅子胡同顧宅邀集十六位學者開一茶話會,借冀交換政治主張。”這正是吳佩孚虎踞洛陽,北洋政府經濟最困難,黎元洪倒台前夕,王寵惠暫行代理內閣總理的時期。當時閣員外交顧維鈞,內務田文烈,財政高淩霄,董康的財政總長因被索薪團扯破馬褂,已嚇得辭職了。據《胡適的日記》一九二二年九月八日記雲:
下午四時,到少川家茶會。……茶會時,美國前公使芮恩施演說《中國財政》,說的話淺不可耐,此人真沒有道理。我與在君問他幾句,他竟不知答了些什麼鬼話。林宗孟起來,問亮疇何所聞而來……他說,“我是一個窮人,國務總理沒有比我更窮的了。他們為什麼不向顏駿人討賬?為什麼不去向周子廙討賬?為什麼不向以前的‘財神’(梁士詒)討賬?為什麼都來包圍我?我犧牲了身體、金錢、時間,每天隻能應付‘索薪團’,那能有工夫做計劃?我大計劃是維持北京秩序,此外更無別個計劃。”後來在君說了幾句話,少川起來說,“今天天太晚了,下回再聚會,請諸位即用‘今日政治計劃’做討論題目。”少川究竟是漂亮的人,亮疇若說此話,豈不漂亮?
日記所記,正見當時北洋好人政府時閣員議政之氣氛。這會是定期不斷舉行的,十月二十七日又記雲:“四時,顧宅茶會。亮疇、鈞任又大發牢騷,到處罵人,大家都不滿意。最後蔡先生起來說:‘我提議這個茶會今天以後不繼續開了。就是要開,也須等王、羅幾位出了閣之後。’‘好人’政府不等於‘好’政府。好政府不但人格上的可靠,還要能力上的可以有為……”
這是“顧大使公館”最風光的黃金時代了。當時開會者有蔡元培、林長民、高魯、蔣百裏、王寵惠、葉景萃、陳鐸、王星拱、顧維鈞、顧夢餘、胡適、李煜瀛等人。這時真是名副其實的“顧大使公館”,我看到時已經不是了。
“顧大使公館”在一九二四年孫中山先生北上時,作為行館,世多知者,在此就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