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門忽見鬆陰滿,動我淒涼出世心。
古殿尚餘明代跡,平生未識梵王音。
壁間飛舞諸天像,座上莊嚴布地金。
等是雲煙輕過眼,且看爽氣送遙音。
從詩中可見,初建顧先生祠時,報國寺風光尚好,著名的偃鬆猶在,故有“鬆陰”句也。
著名的大報國慈恩寺在庚子戰火中,徹底毀壞了。廟中之廟,何紹基、張穆二位修建的顧先生祠,雖然未徹底毀壞,也所剩無多,殘破不堪。一九二四年曾經在北洋政府作過總理的張一麐創議集資重建,這就是直到三四十年代還為遊人所緬懷景仰的顧先生祠。
顧亭林祠中有兩塊刻石碑記。一是王錫振撰並書的“顧亭林先生祠記”,一是徐世昌撰並書的“重修顧亭林先生祠記”。徐記落款是“中華民國十年仲夏之望徐世昌撰拜書”。這已是徐做過大總統之後所書了。
半個多世紀前,去遊覽顧先生祠,因為原是建在報國寺中,重修仍在其遺址上,雖說報國寺已大部分燒毀了,但還保留了一些燒不毀的遺物,供人憑吊。首先是在東麵小院內,有一座乾隆禦製詩石碑,十分高大,完好如新,由碑可以想見乾隆時報國寺的風貌。乾隆帝到處題詩刻石,以詩人和書家言,這位“八徵壽考”皇帝詩既不好,字亦甜俗,均不足論。但從曆史觀點看,其題詩刻石均是一個時代的曆史痕跡,還可以看一看。其詩雲:
彰儀街旁寺,開堂久自元。
增修傳勝跡,祝嘏為慈尊。
又數百年閱,那莊嚴相存。
往來惜頹廢,葺構省華繁。
幢石難尋址,虯鬆尚護門。
毗盧弗見閣,祇樹不妨園。
頂禮觀音在,傳聞窯變原。
靜觀因有會,了識未忘言。
成矣寧無壞,今兮古慢論。
五言識顛末,聊當贔碑。
詩後記“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冬月禦筆”,上鐫“所寶惟賢”璽。詩有濃厚的八股氣,不過把報國寺的曆史和著名的東西都寫到了。除了乾隆碑外,在祠堂正院,還有一個唐代經幢,一棵古老的桃樹,大約也有二百年左右樹齡,也是報國寺未毀之前的舊物了。
大報國慈恩寺原是很大的,顧亭林祠堂隻占了舊址的一小部分。其他大部分在顧先生祠北麵,原是報國寺正院,遼金古寺舊址,房屋雖燒了,卻仍有不少參天古樹,庚子後,在這裏重修了昭忠祠。光緒三十一年開工,三十四年落成。昭忠祠原在東交民巷,是雍正為了祭祀隨他出征的陣亡將士修的。庚子後,東交民巷夷為平地。昭忠祠劃入奧地利使館區,所以選了報國寺舊址重建。規模很大,正殿九間,配殿各五間,門前有新雕大石獅,是北京所有石獅中最新的一對。碑為鹿傳霖撰。當時大臣為修此祠均報效銀兩,禮部尚書右參議良揆捐銀一萬兩,大學士軍機大臣鹿傳霖捐銀一萬兩,其他捐銀者尚多,不一一介紹。此祠現在大概早已沒有了。
在半個多世紀前,北京各省的會館,被盜賣事,時有發生。因而外省在北京的公產,產權事也常鬧糾紛,顧亭林祠,最早是顧生前在報國寺住的那幾間房,道光時何子貞、張石經倡議建祠祭祀。民國十年,旅京江蘇籍大官張一麐、董康集資重建,規模較大。報國寺雖然被燒了,後來還有當家和尚,便把顧祠侵占了。後來江蘇旅平同鄉會報請官廳,將該祠產權收回,還成立了保管委員會。後又被私立知行中學占用,後來又打官司,和這個中學訂立了租約。糾紛前後鬧了好多年。亦是顧祠之舊聞,現在知者亦寡矣。
閱微草堂
近人鄧文如先生在其《骨董瑣記》中,曾有一則專門記載清代著名學人宣南寓所地址的筆記,如:王漁洋住保安寺街,潘祖蔭住米市胡同,祁寯藻住四眼井,李越縵住鐵門等等。其中說到紀曉嵐的住址是“虎坊橋”。虎坊橋在哪裏?具體地說,現在虎坊橋晉陽飯莊那所房子,就是約二百年前清朝乾隆年間修纂《四庫全書》的河間紀昀住宅的舊址,著名的“閱微草堂”就在那裏。二百年來,滄桑幾變,宣南多少名人舊宅,均已湮沒無聞,而“閱微草堂”直到今天仍然為人們所知道,可見其盛名是曆久未衰的了。
“閱微草堂”之聞名,一是因為紀曉嵐這個人,二是因為他的名著《閱微草堂筆記》。在清代的著名學者中,紀曉嵐的名氣所以大,固然是因為他中過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領銜編纂《四庫全書》,並編寫了一部洋洋大觀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而且還由於他的詼諧、滑稽。他的滑稽故事流傳頗多,如“老頭子”、“靴筒走水”、“紀大煙袋”等等,在過去幾乎是盡人皆知的,現在說來也很有趣。實際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處在清代文字獄的壓力之下,他負責主編《四庫全書》,不但任務繁重,而且相當危險,這種詼諧和滑稽,似乎便成為他的“自我保護術”了。他在一首《過德州詠東方曼倩》的詩中道出了這點苦衷,詩雲:“十八年間侍紫宸,金門待詔好容身。詼諧一笑原無礙,誰遣頻侵郭金人。”用“詼諧”以“容身紫宸”,便是他的秘密。紀曉嵐一生的重要經曆,除早年做過福建學台和晚年遣戍去過一次伊犁而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北京,以侍讀學士為“總纂官”,領導“四庫館”的時間最長,後來充軍伊犁放還之後,又經起用一直做到協辦大學士。他長期在京,都住在虎坊橋這座房子裏,堂名“閱微草堂”,著名的《閱微草堂筆記》,內容包括《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等五種,基本上都是在這裏寫成的,總的書名也以此命名。魯迅先生說它“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已見,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辯,亦有灼見。……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紀曉嵐和劉墉(號石庵)非常要好,兩個人都活得歲數很大,劉墉為“閱微草堂”書聯雲:
兩登耆宴今猶健;五掌烏台古所無。
梁山舟也曾為其書聯雲:
萬卷編成群玉府;一生修到大羅天。
前一聯“烏台”是指“禦史台”,後一聯“群玉府”是用《穆天子傳》典故,指修《四庫全書》。紀曉嵐一生在學術文章上樣樣都不後人,但拙於“書”,字寫得頗不入格,其《書劉墉臨王右軍帖後》雲:“石庵今年八十四,餘今年亦八十,相交之久,無如我二人者,餘不能書,而喜聞石庵論書。”古人雖是大名家,對自己所不能的也決不硬吹,而能坦白承認,這一點也是很值得人們深思的啊!
虎坊橋迤東路北,這所“閱微草堂”舊址,自二百年前這位“大煙袋”學士死後,不知幾易其主,到了本世紀二十年代,成了著名京戲科班“富連成”的所在地,蕭長華老藝人任總教習,在此多年執教,著名的“連、富、盛、世”字輩中許多身懷絕藝的演員,都是在這所“閱微草堂”舊址中培養出來的。這是一所有前院、有正院、有後圍房的大院子,在“富連成科班”占用時,房子還沒有多少變動,大體還是老樣子。
“閱微草堂”隻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兩進四合院房子,除了“閱微草堂”的匾,當年就掛在正院北房簷前以外,並無什麼“泉石之勝”。但有兩樣花木,卻十分可珍,一是藤花,一是海棠。北京的花木中,是特別講究藤花和海棠的。如吏部古藤、王漁洋手植藤花、慈仁寺海棠、極樂寺海棠等,都是二三百年以上的舊物,過去都是極為有名的,現在都沒有了。“閱微草堂”的海棠和藤蘿,都是紀曉嵐當年的舊物,因而彌足珍貴了。藤蘿在前院,老幹已死,現在是新發出來的枝條,雖說“新條”,但根部蟠曲,看上去也有百來年了。海棠在後院,已有兩三丈高,根部以上分作兩杈,都有大碗口粗細,在果木樹中是不多見的,即使在北京,這樣老的海棠也很少,一望便知是二百年以上的舊物了。所謂“老樹著花無醜枝”,春來花發時,一定是極為爛漫的。聯想到近些年來,各處名勝古跡中的老樹枯死不少,因而也很為“閱微草堂”舊址中殘存的這兩株海棠和藤蘿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