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北京內城西南城角,地近太平湖,有一小片水域,風景很不差,因之在清初這裏也是文人學士流連詠觴的地方。震鈞《天咫偶聞》記雲:

石燈庵……西傍官溝之上窄港相通,石橋互接,或倚茂樹,或亙頹牆,金晃刹竿,最多古寺,花依籬角,略辨人家。且城帶西山,離離瘦碧,塵飛夕日,默默流紅,雖不能遽角勝江南,亦無複京華塵夢矣。

震鈞記載中,還有湯西厓“初秋小集石燈庵”斷句,今錄其全詩於後:

巋然削出此香台,恰在蒹葭野水隈。

一夕肯拋明月去,廿年曾共故人來。

因緣舊夢銷禪榻,觸迕閑情付酒杯。

九陌歸途正燈火,少留未用仆夫催。

湯西厓,康熙時人,從詩中可以想見清初大老在石燈庵飲宴時的瀟灑情況。不過六十年前,這裏已無此情調了。附近有私人花園,園主張燕謀售與富商於寶軒辦大同貿易公司,院內古木參天,山石楚楚有致,花木特盛,丁香花極為馥鬱,再有這個小園與石燈庵近在咫尺,地名卻奇怪,叫“水月庵街”,而這裏更無屋庵。是石燈庵也曾叫過水月庵呢?還是另有個水月庵在此呢?這正與曹雪芹所寫同名,想來曹雪芹時代這裏就有“水月庵街”了,聯係到《紅樓夢》智能兒,不也是很有趣味的問題嗎?

現在城牆拆除,這個角上,蓋了不少高樓,四通八達,舊時麵目全非,連著名的太平湖也沒有了。許多遺跡,也完全淹沒在樓群中,消失了。石燈庵不知還在不在,或仍在大樓背陰的夾縫中乎?

天寧寺

陳兼與仁丈在為《燕京鄉土記》寫的序言中,有一句道“南北河泊荷花”,隻這六個字,還是本世紀初的古話,不要說現在人,即使半世紀前,也很少有人去看,談起來已是“開元、天寶”的古事矣。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二十八年(一九○二年)六月五日記雲:

晨,驅車出彰儀門,至南河泡,其地在京城西南角,有荷池數十畝,水終年不涸,築堂舍數楹,圍以林樹,夏間遊人甚多。記於庚辰歲,隨先人入都,時居西城十八半載,曾隨母姊及戚友來遊一次。餘方七八歲,今逾二十年矣。是日為方勉甫年伯父子所邀,客來頗夥,半皆同裏人,雜坐說笑。

日記所記,也就是兼與丈序中所說的“南北河泊荷花”,這在當時,也是一個著名遊覽去處,最早是私人興辦起來的。

大約一百二三十年前,有一個姓王的富戶,看到這裏有一個十幾畝大小的水塘,便動了腦筋,出資經營,種了樹木,修了園亭,蓋了水榭,在水塘中種了紅、白荷花,添了遊船,沒有幾年,便名滿都下,“蓮花池”成了夏天都人遊賞的勝地了。震在廷形容那裏的風景說:

敞榭三間,一水回折,八窗洞開;夕照將傾,微風偶拂;扁舟不帆,環流自遠;新荷點點,茁水如燃;濃綠陰陰,周回成幄……此間大有江湖之思,故宣南士大夫趨之若鶩,亦粉署中一服清涼散也。

固然是文人筆墨,著意點染,但這地方肯定是不錯的。光緒十年(一八八四年)夏,翁同龢寫過一首七古,題為“彰儀門外南泡子荷花最繁,子作圖,乃名寶泉河,題奉一笑”。其中有句雲:

南泡荷花如酒狂,唐突遊人倚窗幾……彰儀門西古城角,傑閣無名就傾圮。袁公作堂我題匾,愛此清冷半彎水。後來裙屐日喧哄,我亦罷遊經一紀。

翁常熟之詩較之震在廷所記早十六七年,而詩中又有“日喧哄”、“經一紀”之語,即蓮花池在光緒元年,尚較冷清,十年之後,已成裙屐喧哄之遊賞勝地,而幾十年後,又趨荒涼,現在不過百年,這樣好的地方,早已沒有人知道了。

蓮花池如此,“尺五莊”也是這樣。嘉慶時姚元之《竹葉亭雜記》雲:“尺五莊在南西門外裏許,都人夏日遊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可借以酌酒。”南西門就是右安門,按文人愛用古語的習慣,也可叫“豐宜門”,這座城門外麵,直到豐台草橋,全是“花田”,是明、清兩代最有名的遊賞勝地,有不少名園,“尺五莊”是其中之一。《林則徐日記》中記他在嘉慶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六月初九日同李蘭卿約同年十六人在尺五莊雅集,文雲:“荷池初開,修竹成蔭,坐花行酒,文宴甚歡,酉刻散席。順途至三官廟看時花。”所記與姚元之相同,頗可想見當年宣南士大夫勝遊之樂,亦可想見“尺五莊”之風光宜人。所說“時花”即“蒔花”,亦稱“唐花”,實即盆花。當年南西門外不隻尺五莊風光宜人,三官廟即花之寺,也是遊覽的好地方,廣安門外還有著名的“馮園”,右安門外還有著名的“小有餘芳”,可惜均早已零落殆盡矣。

南河泡子一直往北三裏不到,便是著名的天寧古寺了。崇彝《道鹹以來朝野雜記》記雲:

天寧寺,在廣安門外,石路之北,北魏古刹,其塔為隋代造,又有開皇經幢二,今恐無存,昔年寺中設花肆,尤以桂花、秋菊為有名。同、光間,為士夫招伶人宴飲之所,故越縵堂日記每每言及。尚有南河泡,在石路西南,方塘數畝,荷花甚茂,亦夏日逭暑地。王半塘詞中有“他年記取小紅亭,小紅亭外,高柳萬蟬鳴”,即此地也。

天寧寺是北魏古寺,幾乎所有記載北京地理掌故的書,都記到它,而把它與南河泡子記在一起,隻有崇彝書中是這樣寫的。因先說南河泡子,後說天寧寺,所以我引了崇彝一段文字,其實天寧寺在各書記載中,最著稱的是那座隋代修建的磚塔。劉同人《帝京景物略》特別描繪這座塔,說“四周綴鋒以萬計”,說不管“風定風作”,塔鈴都響。塔鈴如果一停,塔上就要出現神光了,說得神乎其神。

值得慶幸的是,南河泡子雖然無人提起了,而天寧寺塔居然還在,在西山夕照時,每每經過此處,望上去特別引人遙思——而不知道哪位高明的官,批準在它邊上建了兩座大煙囪,真是“偉大”到極點了,還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