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安寺
北京宣南的廟宇也真多,記得以前逛陶然亭,在慈悲庵門框上掛一小牌,上寫“北京佛教會第七十六寺”,這還隻是佛教會管的,那不歸佛教會管的還多,總數當遠不隻此了。唐人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北京近千年的國都,想來也應有此數。《魯迅日記》乙卯(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記雲:“季上人灑掃聖安寺,助資二元。”季上是許季上,“”音“鳩”,是古字,聚也。意思就是招集人。聖安寺就是我想到的,在這篇小文中要介紹的名寺。
聖安寺在牛街南橫街西口路北,是明、清以來很有名的一座大廟,不少書中都有詳細記載。廟中供著金世宗、金章宗座像。還有明代李宸妃的像。前人詩有“停驂惆悵聖安寺,後堂空祀李宸妃”句。半世紀前的聖安寺,是乾隆四十一年撥帑銀重修。門額“敕重建古刹聖安寺”,為乾隆禦書。
聖安寺最著名的寶物,是藤胎佛像,計有佛像三、諸天像四。編藤絲為佛像骨架,外裹以生絲絹、黏以生漆,外麵再以金箔裝金,飾以纓絡,佛衣甲胄再嵌以珊瑚青金諸寶石,莊嚴華麗,比泥塑輕便得多,便於移動。這是自唐代以來流傳的塑佛像工藝,日本奈良古寺的鑒真和尚塑像,就是這樣塑的。這幾尊珍貴的佛像原是宮裏的東西,明崇禎時賜給聖安寺供奉。聖安寺離法源寺很近,在寺廟關係上,是法源寺下院,舊時這裏經常有辦白事,為亡人接三停靈,我少年時幾次跟家裏大人來此為親友家吊唁行禮,沒有正式逛過,想來是很可惜的。看前人手稿,權作文抄公,引一段前人聖安寺的遊記,用為京華古寺鱗爪吧:
寺在今南橫街之西口四號門,匾曰:敕重建古刹聖安寺。乾隆禦筆也。門前有古槐二,入東側房門,上懸進士匾一,前院有古槐、柏各一,古海棠一株,高及丈餘,天王殿各像已舊,尚整。後院海棠、丁香頗高,殊雅靜。大院之正中,亭一,南麵懸匾曰“瑞像亭”,內供佛像,寺僧雲是旃檀佛,不知確否。亭北有甬道達大雄寶殿前。大殿供佛像與十八羅漢像,較古,與通常之像不同。有白麵者,塑工至精。像後壁上皆有畫像,亦皆古而整……老僧玉明居之。方丈匾為“鬆風水月”。朱文柄聯:“旃檀亭上春秋永;兜率宮中歲月長。”薛寶辰聯:“片石孤雲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尚有他人聯語。
一甲子彈指而去了,臨風懷想,問一聲:這些東西現在哪裏呢?
我家在先大人漢英公去世之前搬到右安門裏裏仁街公房中居住,出入到菜市口購物,三天兩頭從南橫街走,經過聖安寺門前,最初雖然殘破,還像一座廟,後來越來越不行,弄得廟門內外,亂七八糟,也不知是破廟,還是破工廠、破機關,總之,簡直是“四不像”了。令人想起舊時北京破落戶子弟,拿花梨條案當砧板切黃瓜、把破棉鞋扔在祖宗龕上……一張嘴還是吹祖宗三代的牛,其風格似乎是一脈相承的,關於這點,又是祖宗傳下來的老病了。因記聖安寺,附帶發兩句牢騷吧!
石燈庵
偶然想起,北京舊時的廟宇實在多,叫法也多,有的叫“庵”、有的叫“寺”、有的叫“廟”、有的叫“觀”、有的叫“宮”、有的叫“殿”,這些廟和尚、喇嘛、道士、尼姑應有盡有。而且有不少廟名一般聽來很怪,卻是很有意義、很雅的。比如在西南城角有一個小廟名叫“石燈庵”,就很有點禪宗的機鋒。“石”意味著堅固與愚頑,“燈”卻意味著光明普照。“主公說法,頑石點頭”,這是有名的佛教故事;“以一燈傳萬燈”,這又是著名的佛教哲言。以“石”為“燈”,便意味著堅定永久,光明普照了。所以石燈名庵,是非常好的。自然,現在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小小的庵寺了。但在昔時,卻也是有點小名氣的。乾隆時吳長元《宸垣識略》卷七雲:“吉祥寺在今豬尾胡同承恩寺之右,元泰定間建,明季改名石燈庵。”
石燈庵的名字是從明代才改的,為什麼改名呢?據說萬曆年間,即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初,蘇州僧人真程由江南到京,當了這座小廟的住持。向施主們募了些金銀,重修寺廟,在掘地取土時,得到一個石刻經幢,式樣像燈台,周旁刻《般若心經》一部,並刻有唐廣德二年少府裴監施、朝請郎趙偃書等字樣。明萬曆時禮部尚書黃汝亨特地為此事寫了一塊“石燈庵”的匾,掛在寺中,從此這座小廟便叫“石燈庵”了。
劉同人《帝京景物略》說:
程居此無華飾,朝梵夕唄,二十餘年無懈日,日無懈聲。紳衿緇素,月八日就此放生,籠禽雀,盆魚蝦,筐螺蚌,羅堂前,僧作梵語數千相向,縱羽空飛……人謂庵小雲棲雲。
可見這個小廟在明代是十分著名的。後石燈原物失去。《宸垣識略》雲:“今寺中有石香爐,雲即舊傳石燈,然爐上並無鐫刻,則石燈已不可考矣。”可見乾隆時石燈即已渺茫了。
這座小廟在六十年前還在,地址在宣武門裏往西走,即象坊橋街,經過北洋政府參、眾兩議院,路北有一小廟,名承恩寺,過承恩寺再往西,即到石燈庵了。前為圓門,匾曰“光明石燈庵”,有古槐當門,庵後有小巷即名“石燈庵”,有門出入,為當時北京佛教會第十二寺,院內客堂匾曰“寶月常圓”。二三十年代中,住持僧號越塵,把寺整修一新,香火不多,有閑房出租,每月得房租四五十元,維持開銷。這裏過去是西南城角,是死角,一般人很難走到。但離一些學校不遠。附近就是私立民國大學,有的學生還在此租房呢,大概比住小公寓還便宜。原石燈已無,石燈為清代後刻者,上為六角亭形,下座中部細,如燈盞扶手,刻製甚精,內燈滿可注油燃燈,燈供在大雄寶殿阿彌陀佛前。殿楹聯雲:
一曰:“而此福德,勝前福德;即非莊嚴,是名莊嚴。”
二曰:“明月不以常滿為心;大海有真能容之量。”
第二聯尤其好,可惜現在知之者太少了。
中國習慣上叫“庵”的寺廟,大多是女僧住持,因而俗說尼姑庵,《紅樓夢》智能兒不就是水月庵的小尼姑嗎?而這個石燈庵卻一直是和尚當家。當年廟宇有公產,有私產。廟都是受十方供應,募化修建的,怎麼會有私產呢?原來有些廟宇,香火冷落,長期無人管理,遇到地方官吏營私舞弊,不良僧人盜賣廟產,這樣勾結起來,把廟賣與積有私房錢的和尚,就變成某個和尚的私產了。石燈庵在元、明以來,自然不是私產,而在清末不知何時,卻變成私廟,清末住持和尚名潭波,買下當時已破敝不堪的石燈庵舊址,又以私蓄修繕,成為一座整齊小廟,作為自己禮佛奉經之所。六十年前,經堂上還有“三洲感應”大匾,匾上刻著“光緒乙巳年住持僧潭波立”。光緒乙巳是光緒三十一年,那已經是庚子之後,本世紀初的事了。僧人廟產,如徒弟好,相處融洽,也可繼承廟產,但是潭波徒弟染有不良嗜好,是個壞家夥,因之潭波臨終,留下遺囑,將廟產改為十方公有,因之後來成了佛教會的廟。一九三五年當時市長袁良主持編撰之巨型畫冊《舊都文物略》,有石燈照片並文字記載。文字雖略,而照片極為清晰,此一京華曆史文物,大約早已化為烏有,賴此照片,得以保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