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太廟,在天安門左,清順治元年建,朱門黃瓦,衛以崇垣,周二百九十一丈六尺……

按,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年),即明崇禎十七年甲申,那年五月多爾袞入北京,九月,順治才到北京,十月,即皇帝位,又如何能建造這樣大工程的太廟呢?說來還是侵占了明朝的祖宗祠堂而已,怎麼能叫“建”呢?這座太廟既不是清代的建築,清代用的本是前明舊物。那麼明代朱家那些祖宗牌位呢?倒也沒有扔到垃圾堆裏去,而是搬了個家,搬到西四牌樓羊市大街,那裏有座“曆代帝王廟”,也是宮殿的規模,琉璃瓦、大影壁,過去門前兩麵都有牌樓,供著曆代帝王牌位,讓朱元璋和他兒孫們給李世民、趙匡胤等人作伴去了。這似乎也是講禮貌的地方。

太廟在建築典製上同宮內相仿,共三層大殿,前殿十一楹,中殿九楹,後殿九楹,都是有“階”有“陛”。前殿階三成,陛五出,可擬宮內“保和”等殿規模。前殿前有左右廡各十五楹,東麵配饗諸王,西麵配饗功臣。辛亥革命後,按照“南北軍代表”所訂《清皇室優待條件》規定,宣統本應遷居頤和園,城內宮殿壇廟等應歸國家來管,但是宣統和遜清等王公並未執行這一規定,一直拖延到一九一四年,幾經交涉,先將清宮三大殿以南部分劃歸當時北洋政府所管,包括太廟和社稷壇。社稷壇不久即開辟營建為中山公園,而太廟當時因還算宣統的家廟,每年還要祭祀,所以仍舊封禁著。過去進太廟也是由天安門裏麵往東進去,南麵與天安門平行線上,隻是一帶紅色宮牆,並沒有門。中山公園開辟南門時,為了建築上對稱,也在天安門東、太廟南牆上開一“起脊拱門”,就是現在勞動人民文化宮的那座正門。而當時雖然開了門,卻並未開放。直到一九二四年鹿鍾麟進宮趕走了末代皇帝溥儀,才徹底打開了太廟的大門。太廟先開辟為“和平公園”,不久又改為“故宮博物院分院”,按照公園辦法,賣門票任人遊覽。不過在舊時代太廟的遊客很少,偶閱武進諸廣成一九三六年夏《北平行草》,記遊太廟雲:

七日往遊太廟,廟位中山公園之左,入其內必須購票,方得參觀曆代帝王之栗主祭器等,中以禦座為奇,狀如大栲栳,上鐫盤龍極細,約有數十座,由此左行,別為一部。已改圖書館,牙扡百軸,收藏豐富……

可見當時太廟中有不少可參觀的,不過後來這些東西不知哪裏去了。而真正好的則是園中古柏參天,寂無人聲,在盛夏時,裏麵老柏林濃蔭蔽空,暑意全消。而在嚴冬三九,大雪之後,銀白世界,既少腳印,更無人語,都可說是舊時北京“心髒地帶”的奇景,沒有親身感受的人有時是很難想象的。

太廟舊時還有一樣奇物,就是“灰鶴”。這是一種在參天柏林中營巢的候鳥,春來秋去,淺灰色,比丹頂鶴小。北京隻在太廟中有。《舊都文物略》也記雲:“其東林木幽邃,有灰鶴巢其上者千百成群,為它處所罕覯。”太廟進門後東南一大片柏林,舊時四周有欄杆,人不能進去,小立欄杆邊,靜靜地望著林中灰鶴來去,上下飛翔,是充滿了寂靜的生趣的。我曾多少次和先父來這裏,在露椅下靜靜地坐著,望著那柏樹林深處浮動著的陽光、輕霧,從那柏枝密處突然飛起的灰鶴,再過去那高大的紅牆外麵,就是叮叮當當響著有軌電車鈴聲的鬧市,而這裏卻那麼靜,靜得似乎那遠處灰鶴起飛,拍打翅膀的聲音都能聽到,我不禁想起《莊子》上的話:“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息以相吹也。”在這靜中,似乎清晰地聽著生命的、曆史的腳步聲……

角樓蛙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本來是田家的閑適風光,但是蟬聲到處都有,換一個地方,仍然一樣嘹亮,但情景迥不同矣。“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閑適之情,馬上變為沉鬱之感矣。此即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

如古人有以“一池蛙唱,抵的半部鼓吹”的雅趣,在北京鄉間,則大不以為然。老鄉們稱之曰“蛤蟆噪坑”。到了宮禁中又不同了,晉惠帝司馬衷在宮禁中有一天聽到蛙鳴,便“天真”地問身邊大臣道:“此鳴者為官乎?私乎?”就這一問,留下千古的大笑話,別人也許問,蛙聲是細草池塘的聲音,皇家宮苑中有此乎?我說有。不但有,而且也很有情趣,此即所謂“宮蛙”。晉惠帝聽宮蛙鬧了千古笑話,我今天也來說說“紫禁城的蛙聲”,豈非也是一個大笑話嗎?先此聲明,完全不是,我所說的,在我感到則是一些飄渺的舊夢,一些美好的回憶,一些帶著無限詩意和情思的懷念……

若幹年前吧,我在北京沙灘讀書,家住在西城甘石橋,雖然晚間睡在學校宿舍裏,但差不多每天還是要回家一趟,由學校回家,要經過一條北京最美麗的——不,甚至可說是全國最美麗的路,那就是故宮後麵的景山前街。在我所走過的街道中,似乎隻有杭州孤山腳下的西泠路可以和它媲美,所說“媲美”,也隻是“似乎”,並非真個等駕齊驅也。

是這條路,區分幾段領略,比如由東往西來吧:第一段:北池子北口到景山前門,兩邊綠樹紅牆,瞻望景山和紫禁城牆、東角樓;第二段:由景山前門往西,到大高殿門前牌樓西邊;第三段:由北長街北口,經北海前門、團城,過金鼇玉橋,直到文津街。這三段各有千秋,今天我先說第二段,因為就在這第二段聽了紫禁城外筒子河中的蛙唱,給我印象彌深。我那時是騎自行車上學的,由學校回家,或由家去學校,這裏正好是中間,我總是下來,把車靠在轉角河邊上,休息一會兒。當年大高殿的三座牌樓都還未拆除,轉角處“官員人等到此下馬”的滿、漢文石碑還在,這裏放眼往紫禁城方向一望,正是禁城西北角,是最美麗的一角,東南高朗的蒼穹、白雲,襯著玲瓏的、金碧輝煌的角樓,紫禁城那整齊的女牆垛口,像兩條花邊;下麵是深灰色的紫禁城“折線”;這條“折線”的更外一層,是臨筒子河的曲尺形水榭,再過來是水光粼粼的筒子河,這樣一層一層的構成一條極美的風景線,尤其這座曲尺形水榭的設置,是腹內有大經綸、大丘壑、大學問的人設計的。這裏宜於迎晨曦,宜於看朝霧,宜於吊斜陽,宜於待新月,更宜於初夏的夜在這裏聽新蛙的鼓唱。那時學校圖書館晚上九點閉館,待閉館後回家,到此處時約在晚間九時半左右,馬路上行人稀少,筒子河邊更是寂無人語,惟聞一片蛙聲,對著寂靜的五百多年的禁城宮闕、禦河流水,領略這種特殊的天籟的音樂,常常有一種忘我的感覺,似乎與周圍已化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