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先農壇西,陶然亭北麵,地勢低窪,俗名南下窪子,那裏聚著一汪水,叫作野鳧潭。春秋兩季,常有野鴨子出沒,十分寥廓瀟灑。潭的北麵,有一座很大的廟,就是龍泉寺。龍泉寺的東麵還有一座廟,名龍樹寺,因為它有一棵明代的龍爪槐而得名。清末曼殊震鈞在《天咫偶聞》一書中,似乎把這兩處弄混了。他記雲:“其北為龍泉寺,又稱龍樹院,有龍爪槐一株,院以此名。”實際這是兩座廟,中間還隔著一條小胡同呢。李慈銘記得比較清楚,《越縵堂日記·壬集》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九月初九日記雲:

獨行至南下窪子遊龍泉寺,觀壁間石刻唐人所書《金剛經》。進方丈室,觀壽山石十六尊者像,讚歎莫名……出,訪龍樹寺,車馬甚喧,登看山樓,座客已滿,酒肉重午,略一倚欄,嘯詠而下,將訪陶然亭,以夕照漸西遂返。

另據崇彝所著《道鹹以來朝野雜記》雲:

龍樹寺,俗名龍爪槐,在江亭西北,門前野趣瀟灑,為諸寺之首,內有蒹葭簃,當年為文士吟嘯之所。附近又有龍泉寺,亦名勝地。後改孤兒院,事創於光、宣之際。

從以上所記,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三處名勝是鄰近的,但又是分開的。所謂“看山樓”,是滿洲高士炳半聾所築。後來這些地方十分冷落,但在當年卻是“車馬甚喧”、“座客已滿”,可見是十分熱鬧的了。龍樹寺中還有淩虛閣,也可以登高眺望。清人陳澧有《初秋同人登龍樹寺淩虛閣》詞,寫當時景物雲:“繞樓一帶薜蘿牆,西風瑟瑟橫塘,眼前春色,垂柳垂楊,蘆花容易如霜,雁聲長,幾時飛到?高城遠樹,亂堞斜陽。”可以想見眺望時的寥廓之意。至於所說“孤兒院”,一九八一年,我回京在裏仁街舊居度夏,遛彎時見那個坐西麵東磚刻灰牆門樓和字還在,第二年再看已被拆除了。

龍泉寺在三十年代中就十分荒蕪了,當時各大廟會全靠作佛事。這座廟因為地址偏僻,人家辦白事都不到那裏去,平時沒有什麼香客,布施也不多,所以廟也多年失修。有一年逛完陶然亭順便到那裏看看,房子大體完好,隻是十分冷清,很有點韓愈所寫“黃昏到寺蝙蝠飛”的氣氛,那時唐人所寫《金剛經》、壽山石尊者像等等,早已不知去向了。

在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龍樹寺和龍泉寺各有一段重要的掌故。一是同治十年張之洞、潘祖蔭大會都下文士於龍樹寺,目的是為了調停李慈銘、趙叔二人的矛盾。張寫給潘的信雲:

四方勝流,尚集都下,不可無一絕大雅集,晚本有此意,陶然亭背窗而置坐,謝公祠不能自攜行廚,天寧寺稍遠,以龍樹寺為佳。

從張的信中,可見當時龍樹寺聚會,是多麼瀟灑。這天的確請了不少名流,除以上四人外,還有大學者孫詒讓、王懿榮、王闓運等。由無錫秦炳文畫了一張圖以留紀念。題雲:“時雨乍晴,青蘆瑟瑟。縱論古今,竟日流連。歸作此圖,以紀鴻爪。”當時還有一個笑話,張信中雖然提到“行廚”的事,而作主人的張、潘二位大人都把吃飯的事忘了,都未帶廚師。到客人們餓了才想起這樁事,臨時找了慶餘堂飯莊子來,才解決了問題。

張之洞在龍樹寺蓋有蒹葭簃,張歿後,其門生故吏供張遺像於此。三十年代室仍整齊完好。曹經沅《重遊龍樹寺詩》雲:葦海千弓接遠汀,從知眺賞勝江亭。秋來試柱看山笏,一角晴巒繞檻青。三百年來溯勝遊,蒹葭簃對看山樓,隻今朝土垂垂盡,不見詩人何道州。”前一首寫風光,後一首則遺老口吻,感慨係之矣。

二是本世紀初,竊國大盜袁世凱曾把章太炎氏囚禁在龍泉寺。這是一九一四年一月的事。袁世凱不許章氏離京。章在車站被阻之後,翌日到總統府見袁,袁避而不見,章便大鬧。結果被陸建章用馬車騙到南下窪子偏僻的龍泉寺中,囚了起來。這是一九一四年一月二十一日的事。到了龍泉寺後,警察總監吳炳湘又派暗探充門房、廚師、掃夫來監視。太炎先生函斥之,其警句雲:

遵法而施,則官吏視之;違法而行,則盜賊視之。卿等所為,無異於馬賊綁票,而可借口命令乎?自作不法,幹犯常人,而可言防衛者性氣太甚乎?

袁世凱命令他的爪牙,把太炎先生囚在龍泉寺,又派他兒子袁抱存送錦緞被褥去,太炎先生用香煙把被褥燒了不少洞,拋在院子裏,大喊“拿走”,顯示了凜凜的骨氣。先生在“家書”中寫當時的情況雲:

吳炳湘遷我於龍泉寺,身無長物,不名一錢,仆役飲食,皆製於彼。除出入自由外,與拘禁亦無異趣,下床畏蛇食畏藥,至此乃實現其事矣。大抵吾輩對於當塗,始終強硬,不欲與之委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