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話說對了一部分,也還有一點點留待後人來商量。因為有人生前名也不大,但偶然做了一件影響到後代、為後人喜愛的事,那麼身後反而享大名,使人思念不已了。如康熙時工部郎中江藻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曾在京華西南角黑窯廠監工燒窯,並在窯台西南慈悲庵中修了幾間有軒窗的房子,可以乘涼、看山、喝茶,起個名字叫“陶然”,從此“陶然亭”便名聞遐邇矣。而且文人雅士,簡稱之為“江亭”,江藻也因之而名垂藝苑矣。不然,一個小小工部郎中,身後誰又知道呢?近三百年來,陶然亭之名,曆久不衰,成為舊時宣武門南第一名勝,這恐怕江藻生前不會想到吧?

幾十年前,在北京做學生時,很愛到這個冷落而著名的地方去玩。那時江亭勝況已成往事了,北海、稷園等著名公園代之而起。到陶然亭來的人,隻剩下三種人:一是慕江亭盛名的人;二是愛清靜、喜歡野趣的人;三是附近來遛彎的人。我和幾個同學來玩,是介乎一、二種人之間的,反正陶然亭不要買門票,騎上“鐵驢”,出了和平門,過了江南城隍廟的那過街小樓,窯台已經在望了。

進入南下窪子高低不平的土路後,兩旁所見都是墳灘、蘆塘,路是十分彎曲的。斜斜彎彎向西南方向下去,不遠即可望見高台上的荒涼古廟了。台下有幾棵高大的老槐,如果是夏天,濃蔭下會有嘹亮的知了聲。如是冬天,那隻有震撼寒風的杈丫老樹了。順著慈悲庵的台階高坡走上去,坐西朝東的大門首先人眼簾的就是那塊江藻寫的“陶然”二字的大匾。古寺的荒疏,其情調,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南京清涼山紅泥牆上寫著“六朝古寺”的清涼寺掃葉樓可與之媲美。

當年陶然亭的景物最宜於秋天。一過窯台,小路兩旁都是密密層層的蘆葦,呈現一片綠色生意,春天因為葦芽剛出水,遮不住高處雜布的荒墳,徒使人感荒涼而已。夏天蘆葦蔥茂,穿行在小路上,密不透風,又太悶氣。隻有秋天,涼風送爽,蘆花搖曳,穿行在這蘆葦叢中,極為寥廓蕭疏,照過去的說法,便有無限的江湖之思了。

所說陶然亭,其實並不是真正的亭子,而是一大排房子。慈悲庵和陶然亭都建在一小塊高地上,陶然亭是緊貼慈悲庵廟院西屋後牆蓋的,房子居高臨下,打開軒窗,視野極為開闊,藍灰色的西山的影子,遙遙在望,是當年京西南最好的看山之所。此地舊名文昌閣,飲宴文人又雅稱之為“錦秋墩”,加上簡稱“江亭”,一共有四個名字。

清代文人墨客,多喜歡到這裏作文酒之會,不少寫文人墨客的小說,都曾寫到陶然亭,如《花月痕》一書,就是從寫陶然亭開始的。文人飲宴之後,喜歡在牆上題詩,這是古人題壁的遺意。光緒庚寅十六年(一八九○年),德清俞階青老先生(名陛雲,俞平伯先生之父)偕友人宗子戴、薑穎生遊陶然亭,見西牆有雪珊女史題詩雲:

柳色隨山上鬢青,白丁香折玉亭亭。

天涯寫遍題牆字,隻怕流鶯不解聽。

三十年後,先生重來陶然亭,見舊題漫漶尚可見,因賦《浣溪沙》雲:

山色林光一碧收,小車穿葦宛行舟,退朝裙屐此淹留。衰柳有情還係馬,夕陽如夢獨登樓,題牆殘字蘚花秋。

陳寅恪先生對此題有和章,載《寒柳堂集》,共二首,詩雲:

故國遙山入夢青,江關客感到江亭。

不須更寫丁香句,轉怕流鶯隔世聽。

注:沈乙庵先生《海日樓集》陶然亭詩雲:江亭不關江,偏感江關客。

鍾阜徒聞蔣骨青,也無人對泣新亭。

南朝舊史皆平話,說與趙家莊裏聽。

俞平伯先生亦有和章雲:

縱有西山舊日青,也無車馬去江亭。

殘陽不起鳳城睡,冷葦蕭蕭風裏聽。

自有江亭以來,題壁汗牛充棟,綜錄雪珊女史題詩諸和章,稍存江亭掌故鱗爪耳。

龍泉寺

如果有條件,包括時間、資料等等,很想寫一篇《現存宣南古寺考》,因為曆史所說的宣南坊,有不少在文獻、藝術、掌故上都很有保存價值的寺廟,現在不少都已消失了、毀壞了,如有名的保存《青鬆紅杏圖卷》、又以看牡丹花著稱的崇效寺,已全部拆除,蓋了新樓了。以供奉金代藤胎全身佛像著稱的聖安寺,隻剩一個門樓了。明代的長椿寺則已改作大雜院了。既非有計劃地拆除改建,也非有計劃地修繕保護,對於保存曆史名勝古跡來說,都是令人感到十分遺憾的。這許多古寺中,也包括城南一隅,兩所鄰近的有曆史價值的古寺,那就是龍泉寺和龍樹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