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

已是半世紀前的事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抗戰的烽火由這裏燃起,掀開了中華民族新生的曆史新頁。這就是名傳青史、名聞中外的盧溝橋。這座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曾經高度讚美過的全長八十多丈的多孔石橋,始建於金代大定二十九年(一一八九年),它的年齡正同傳說中的彭祖同歲,已經八百高齡了,而現在還很健康,還是交通要道,海內外遊人多到此遊覽憑吊,說來也真是不容易了。

明代徐文長的一首《竹枝詞》雲:

沙渾石澀夾山椒,苦束桑幹水一條。

流出蘆溝成大鏡,石橋獅影浸拳毛。

這是青藤山人徐渭詠盧溝橋的詩,也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作品。盧溝橋橫跨渾河,按,桑幹河自山西雁北東流,從太行山脈間流出,又急又渾,常常改道,古稱無定河,又稱渾河,又名盧溝河。康熙三十七年重修盧溝橋,改河名為永定河。而盧溝河的範圍,據《宸垣識略》載:“盧溝河舊自宛平縣東,經大興縣南,至東安、武清入白河,即桑幹故道也。亦謂黑水,水色最濁,其急如箭。”幾百年來,從廣安門出去,順著漫長的通向遠方的黃土古道,不知留下過多少鞭影蹄痕。你如走上三十來裏路,就到了這座有乾隆禦筆題碑的,天下聞名的古橋邊。“盧溝曉月”和“薊門煙樹”、“金台夕照”等同為“金台八景”。這裏以“曉月”為景,是從“行旅”和“送別”而引起的。元、明、清以來,七百多年中,盧溝橋是北京最重要的門戶和交通要道,當年進出京城,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走彰儀門(即廣安門)和盧溝橋的。從南方北上晉京的人,最後一站是長辛店,住一宿,五更起身晉京,過盧溝橋時,正是東方欲曉,殘月在天之際,出京的人,起身一般都很早,醜末起身,從城內走到盧溝橋,亦正是晨光熹微之際,送別的人,還在此等候,臨風話別,曉星已沒,淡月有痕,就有說不盡的惜別之意。如果是謫宦、丟官、降職和趕考不中的落魄人,那就更淒涼了,回首玉京,如在天上;長橋古道,冷月西風,河聲淒咽,老馬悲鳴,此時此景,正是“盧溝曉月”所以成為“八景”之一的最感人的畫麵了。明王英詩雲:

渾河東去日悠悠,斜月偏宜入早秋。

曙色微涵波影動,殘光猶帶浪花流。

疏鍾欲渡千門曉,匹馬曾為萬裏遊。

題柱漫勞回首處,西風零霧滿貂裘。

這是曆史上過盧溝橋的情景,自從近代交通工具鐵路火車通車之後,這裏隻是近郊的交通要道,不再有遠方的人披星戴月經盧溝橋進出都門,因而“曉月”的勝景也隻能起早摸黑地特意去看了。

盧溝橋,明代正統九年(一四四四年)又重修,石料是用房山縣出產的漢白玉建的。最出名的是橋欄杆柱頭上的石刻獅子,大獅子下麵還有小獅子,大大小小,姿態萬千,很難數清楚。《帝京景物略》記道:“石欄列柱頭,獅母乳,顧抱負贅,態色相得,數之輒不盡。俗曰:魯公輸班神勒也。”曆史上有名的工程,民間往往傳說是魯班神工,亦可見民間對魯班的尊崇了。

清代北京城區,分作兩個縣治,東麵是大興,西麵是宛平,盧溝橋邊一座彈丸小城,就是宛平縣,是“七七事變”的兵燹開始處,六七十歲的老人當還記憶猶新的。記得幾十年前初學作詩時,遊盧溝橋後曾寫了一首詩,現在抄在這裏,以見當年憑吊盧溝的感情,用存鴻雪之痕:

無定西來咽嚥流,鞭聲雁影古盧溝。

城荒廢堞狂虜夢,碑老長橋國士羞。

一夜烽煙連萬裏,五更殘月入新秋。

欲將史筆傳詩筆,人世何從覓董狐。

永定河古名無定河,昔人詩雲:“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而盧溝橋烽火,日寇的燒殺擄掠,更千百倍於昔人所吟。有感於此,所以縱使盧溝橋是多少人寫了又寫,說了又說的名勝,而我在說到北京時,仍然還要寫上這麼一篇的,不然,又如何對得起當年那數不清的“夢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