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溝

北京是個看花的城市,苑囿中看花,公園中看花,寺廟中看花,私家園亭看花。陳康祺《郎潛紀聞》記光緒時花事雲:

都門花事,以極樂寺之海棠,棗花寺之牡丹,豐台之芍藥,什刹海之荷花,寶藏寺之桂花,天寧寺之菊花為最盛。春秋佳日,挈榼攜賓,遊騎不絕於道。

這裏隻記城裏寺廟及豐台,沒有記西山,其實山中的花事更盛於城裏也。離香山不遠的櫻桃溝就是一個看花的最好所在。櫻桃溝在臥佛寺後,壽安山下,順著放生池大磐石蜿蜒的山路西去,就是一條南北山村夾著的山溝。溝中一條遍布大小鵝卵石的嘩嘩地流著清水的小河,春天沿著這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走著,看著這條小河的河水像頑皮的孩子一樣在卵石中奔騰著。兩邊山城上的梯田、村落、人家,縷縷的炊煙,房前屋後土牆邊,到處都是果木樹。也不必去尋明正統年蓋的什麼廣慧寺,也不必去問什麼孫承澤的“退穀”,隻是這小河、山村、泥牆、繁花,就足以使你陶醉在燕山春色中了,因而我說:看花最好是櫻桃溝。

即以看杏花來說吧,放翁有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人常說“杏花春雨江南”是很美的,而在我的印象中,總覺著似乎不如北國山村中的杏花更可愛。北京西山的小村莊中的杏花就是使我思念的杏花。尤其是有一次在櫻桃溝偶然看到的杏花,給我留下最恬怡的記憶。雖然事過幾十年,但今天想來,仍然像昨天似的那樣的親切。

有一年春天的一個星期天,和同學們騎車到碧雲寺、臥佛寺去玩,事先準備了一些幹糧、燒餅、醬肉、煮雞蛋等等,還帶了燒開水的水壺。騎車到臥佛寺,大家把車存好,在廟中繞了一個彎就出來了。經過臥佛寺外麵的萬鬆亭,直奔櫻桃溝而去。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風,陽光暖烘烘的,同學們都是十七、八、九歲的年齡,正像“二春馬駒子”一樣,走在路上還要發狂、發顛。沿著溝中間的那條小河,踏著亂石,又說、又笑,又南腔北調地亂唱地走著、跳著。小河是標準的北方山村的小河,河床上的石頭比水多,一條很細的水,在這亂石中淙淙汩汩地,在春日陽光中,在我們眼前,像閃光的蛇般的蜿蜒流過。我們望著溝兩麵不高的山上遠遠的人家,那些房前房後的果木樹,這時正是作花的時節,兩三土屋瓦舍,都掩映在花光之下,這又是和江南竹籬茅舍的村莊異趣的了。

我們這群遊侶,雖不十分懂得欣賞風景,但卻像忘了自己的存在,和景物融化在一起了,真美啊……不久,肚子餓了,風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便爬上一個山坡,來到一處幾戶人家旁邊一個小菜園的井台邊。北方山村的井台,井口上總是有一架轆轤,旁邊總有一個石槽,石槽一是飲牲口用,二是澆園子用。再有邊上總有幾塊大石頭,這是灌園人休息時坐的。圍著井台,最少也有三棵五棵的樹,到夏天把井口遮得綠蔭蔭的。我們就在這井台邊野餐了。把水壺架在幾塊石頭上,燒了一壺開水,用帶來的水碗倒上水,把燒餅、醬肉、雞蛋等擺在井台邊,飽餐了一頓,這真是一次美味的野餐。等到吃飽了,抬頭一看,啊——原來正好坐在一棵老杏樹下,好一樹爛漫的杏花呀,當時因肚皮餓,急於吃飯,未注意到它,現在才看到它正迎著春陽怒放,我們不覺叫了一聲:春在櫻桃溝啊!這是我記憶中最美的杏花,櫻桃溝的杏花,櫻桃溝的爛漫的春花啊。燕京的花事,年年歲歲,更爛漫的,更自然而富有田家風韻的,不正是在櫻桃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