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講究吃白花藕,因為藕分二種,一曰果藕,二曰菜藕。果藕是生吃的,唐詩所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這都是脆生生的果藕。而白蓮花的藕最嫩、最脆,最適宜於作果藕吃。北京在夏秋之交,街上推小車子賣藕的,總是吆呼道:
“吆——白花藕來吆——”
漫長而抑揚,聽到其聲,既如白花藕那樣清新,脆生生的悅耳,又真如藕絲那樣綿長,拉不斷,扯不斷,也可算得是凝聚了幾百年的帝京的生活藝術!
由北海劃船,想到蓮蓬,由蓮蓬又想到那脆生生的白花藕,亦可謂之浮想聯翩了。
放河燈
燕市昔時舊曆七月間,由七月初七乞巧節到七月十五中元節,有鬧盂蘭、燒法船等佛教傳統風俗,所謂超度亡魂也。當年知堂老人有詩雲:
年年乞巧徒成拙,烏鵲填橋事大難。
猶是世尊悲憫意,不如市井鬧盂蘭。
當時正是淪陷時期,詩中寓有深意,乞巧成拙,悲天憫人之心,抵不住市中鬧鬼也。因為舊時習慣上把中元節叫作“鬼節”。盂蘭會、放河燈正是鬼節時最熱鬧的。《帝京景物略》“春場”七月條記雲:“十五日,諸寺建盂蘭盆會,夜於水次放燈,曰放河燈。”按,“盂蘭會”是佛教故事。《釋事要覽》:“盂蘭者,天竺語,猶雲倒懸解救器也。”意思是解救屈死冤魂。這一風俗,流傳很早,《顏氏家訓》雲:“盂蘭盆望於汝。”是告誡他兒子要在七月十五日焚盂蘭盆紀念他。可見此風南北朝時就有了。“七七事變”前,北海年年都要舉辦盂蘭會,燒法船、放河燈,那是最熱鬧不過的了。拋開它迷信成分不談,絕大多數的遊客,都是為了好玩,看熱鬧去的。
記得大概是一九三六年的農曆七月十五日晚上,和幾個同學約會好了,到北海去看放河燈、燒法船,大家都是十二三歲的半大毛頭小子,精力充沛。那天晚上七點多鍾,趕到北海前門時,看到的全是黑鴉鴉的人了。好不容易擁擠著買好票擠了進去,園中到處是人。當時放河燈、燒法船的區域是在五龍亭和漪瀾堂中間的水麵上,大家都想擁到漪瀾堂、道寧齋前麵去看,我們也隨著人流往前擁,但是要到漪瀾堂欄杆邊談何容易。必須經過一座小的城門洞(漪瀾堂、道寧齋兩頭連接長廊各有一高閣,閣下便是方城門洞),這浩瀚的人流都要擠過這個小小的城門洞,雖沒有大象穿針孔那樣難,但也確實不易。當年報紙上還報道過擠掉鞋的人數,作為“花絮新聞”,其擠可想見矣。我們雖然是年輕的孩子,但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了進去。而進去一看,又大失所望,因為漪瀾堂和道寧齋茶座早已拆除,欄杆後麵,走廊上下,人山人海,早已滿坑滿穀,我們身量尚未長足,在人堆中無法看。可是我們自有辦法,從漪瀾堂後麵山石上攀登到瓊華島頂上,人比較少,在攬翠軒居然還找到一個地方。居高臨下,十分得看,這些前麵說過,不再多贅,隻說放河燈的盛況。
盂蘭會、燒法船、放河燈是佛教的故事,放燈蓮花中也早在明代就有記載。《帝京景物略》中記雲:“歲中元節,寺寺僧集,放燈蓮花中,謂花燈……是夕,梵唄鼓鐃,與宴歌弦管,沈沈昧旦。”那天北海燒法船、放河燈也是如此,在水中心早用架子放好一條紙糊的大法船,就是用彩紙糊成一條一丈多長的船,上麵有彩紙樓閣、人物、禽獸等,都象征佛教故事。另有一條大遊船泊在旁邊,一群和尚在上麵持法器誦經做法事。在水麵上荷花叢中漂著許多小燈,我們坐在上麵,望著黑黝黝的水麵上,飄著許多閃著微光的小燈,像繁星一樣,十分好玩。和尚敲動法器,誦經的聲音,借著水音,遠遠傳來,頗有虛無縹渺之感,在這瓊華島的最高處看河燈,聽和尚敲法器的音樂,真如身臨蓬萊仙境,等到燒法船時,水麵上一片火光,反倒索然無味了。
清代宗室文昭《京師竹枝詞》雲:
坊巷遊人入夜喧,左連哈達右前門。
繞城秋水河燈滿,今夜中元似上元。
可見那時七月十五的熱鬧。清代放河燈在德勝門水關、在東南城角泡子河、在護城河、在二閘。《燕京歲時記》記當年二閘盂蘭會盛況雲:
運河二閘,自端陽以後遊人甚多。至中元日例有盂蘭會,扮演秧歌、獅子諸雜技。晚間沿河燃燈,謂之放河燈。
不過等到北海開放後,二閘的繁華逐漸消歇了,水上遊勝,坐船采蓮等等,都集中到地點適中、變通便利的北海來。年年中元佳節的盂蘭盛會、放河燈、燒法船的故事也都成為北海一入新秋的最熱鬧的節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