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坐在岸邊,注視著荷葉上浮聚著的晶瑩的露珠;或者劃條小船到荷葉深處,看碧綠的小青蛙由這個荷葉上噗一下,跳到另外一張荷葉上。如果遇到下雨,那就坐在廊子上,靠著柱子,靜靜地聽雨打荷葉的聲音吧,這樣的音樂,很難聽到的啊!

荷葉的使用價值,那就更大了。宋人詩雲“綠荷包飯趁墟人”,我國早就習慣於用鮮荷葉包東西了。有誰還記得小時候在北京買肉呢?跑到豬肉杠,一遞錢,三十枚大銅子:

“掌櫃的,來六吊錢五花的。”

肉鋪掌櫃的,拿起雪亮的刀來,隻輕輕一割,一大片五花肉已經割下來秤過,用刀劃半張鮮荷葉,肉放在鮮荷葉上,托給你,嘴裏還招呼著:

“一斤二兩,高高的!下回您多照顧!”

碧綠的鮮荷葉,粉紅白嫩的花豬肉,淳樸敦厚的語音,色彩芬芳和音響,也可算是文化藝術的結晶啊!當年用鮮荷葉包醬肉,用鮮荷葉包櫻桃……那美麗的荷葉包是說不完的。這種特殊的包裝紙,現在人是很難想象的了,那時老北京話中的“荷葉包”,同“盒子菜”是同義詞,而盒子菜又是逗人饞涎的醬肘子、清醬肉等的總名稱。我這裏特別提一筆,以保存一點美麗的生活想象吧。再有用荷葉當鍋蓋蓋在粥鍋上,熬出那淡湖色的荷葉粥,那清香就無法形容了。摘個荷葉扣在頭上當大草帽,撐在手中當大雨傘,那更是兒童的玩耍,幾十年前在北海邊上偷摘荷葉的頑皮之夢,於今已是渺不可追了。

蓮蓬

北海從元代開始,就是宮廷苑囿,包括南海、中海,統稱之曰西海子,而正名為太液池。歐陽玄詞所謂“太液池心波萬頃,閑芳景,掃宮人戶撈漁艇”,就是元代的情景。另外金代還稱作西華潭,明代還叫作金海,在清代宮禁中習慣叫瀛台為南海,蕉園為中海,五龍亭為北海,北海公園便是由此而得名的。在辛亥之後,溥儀還住在故宮裏,頤和園、北海、釣魚台等處,都開始還歸宮中的管事機構內務府管理,在民初四五年後,歸了政府,民國五年,內務總長許世英建議開放,並撥款兩萬元作為籌備開放經費。後因時局變動,未成事實,六年、八年又提議開放,也未成事實。直到溥儀被趕出故宮,經內務總長兼市政督辦朱深主持,這些地方才陸續改作公園,賣票任人遊覽。北海自開放為公園之後,除去瓊華島、五龍亭等名勝吸引大量遊人而外,更重要的就是有廣大水麵,有碧荷萬柄,所謂“水風吹綠不知暑,日日藕花香裏過”,可以供遊人來泛采蓮船了。

當年在北海劃船,一般都是順著水路劃,自然這水路也是非常寬的。不過水路在中間,兩邊稍遠便是茂盛的荷花,青年男女,也就更喜歡貼著荷塘邊劃,嗅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如果在夜間,那情調自然就更美了,貼著密密的荷葉梗子輕輕地打著槳,輕聲地說著話,望著那黑黝黝的荷葉叢中,時而飛出點點流螢,沾人衣袂,這就是“流螢飛入采蓮舟,夜露輕寒私語稠”了。真是旖旎的荷花之夢啊!

當然,北海當年大麵積地種荷花,還不單純是為了給人們看風景。看風景是遊人們歡迎的;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麵,就是荷花的經濟價值,這自然也是遊人所歡迎的。不說別的,就在岸邊上買一把新采的蓮蓬,在船裏,一邊劃船,一邊剝了吃,這樣的清福,一般人能想象到嗎?高士奇詩雲:“鷁首風回撲麵香,青荷葉底摘金房。剖來滿齒流瓊液,不羨仙人掌上漿。”當年這皇上享受的,現在也歸老百姓了。

北京雖然地處北方,但水麵很多,夏天又很熱,所以也很宜於水生植物的生長。荷花是水生植物經濟價值最高的,蓮子、荷葉、藕、花瓣以及梗,無一不是寶。而且北京人最講究吃這些,首先是吃鮮蓮子。《帝京歲時紀勝》雲:

六月盛暑,飲食最喜清新。京師蓮實種二:內河者嫩而鮮,宜承露,食之益壽;外河堅而實,宜幹用。

所謂內河,實際是城裏護城河、泡子河、積水潭、什刹海等處。當年北海還是禁苑,北海的蓮子還輪不到黎民百姓吃。三十年代鮮蓮蓬上市時,漪瀾堂、五龍亭賣蓮蓬,十枚一把,五角錢,合幾斤豬肉的價格,不算便宜,但東西真好,其清香鮮嫩,是無法形容的。離開京華之後,吟鞭南指,飄泊過了長江,到了“采蓮人在木蘭舟”的地方,再也沒有吃到這樣可入《山家清供》的雋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