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劃船
想到北京的宮闕名勝,我常常想到的不先是故宮,而先是北海。我第一次看到北海,那是在我作為一個山裏的孩子,初到北京的時候,而且是遠看,是旁觀,並沒有到北海裏麵,隻是跟隨著家中大人站在北京圖書館東麵石頭欄杆邊上看,眺望……看見那水、那山、那樓台、那樹木,迷離、瑰麗,我吃驚地望著,不知說什麼好,刹那間,給我腦海中留下終身的強烈印象。那天是舊曆四月初,有些北京特有的風。那動蕩的波光中的劃小船者衣服色彩,我還清楚地記著。我從來沒有見過海市蜃樓,但我當時真感到這就是蓬萊仙山。至於什麼瓊島春陰、太液秋波等等,則是我後來作了北海常客,若幹年之後所得的知識了。而當時我隻是感到驚異、迷離,恨不得一下也跳到那船上劃起來,那是在天上、仙境中劃船呢……
春風解凍,北國冰融,以後年年北海的小船下水之後,在料峭的春風中,在粼粼的太液柔波中,租上一條小船,劃一圈,把在生著爐火的房屋裏悶了一冬的筋骨舒散一下,這該是最好的養生之道了。何況是在這殿閣樓台的舊時的禁苑中呢?少陵詩雲“春水船如天上坐”,這裏不但是春天,而且真是擬於“天上”。高士奇《金鼇退食筆記》記在太液池賜乘禦舟,所謂“自是君恩深瀲灩,特教天上看芙蕖”,就是稱作“天上”的,因而可改少陵詩為“北海船如天上坐”了。
在有皇上的時候,北京人是不能在這裏坐船的,在城裏隻有積水潭有條船。戴璐《藤陰雜記》所謂“放棹花間,明月清風,如遊仙境”是也。再不然就得要到東便門外二閘去,那裏大通橋直接運糧河,不但可以坐船,而且是“桅檣煙雨似江南”了。直到二十年代初,北海開放為公園後,北京城裏才真有了劃船的好地方,春、夏、秋三季,登上瓊華島白塔往下一望,像小鴨子鳧水一樣,下麵全是小船了。
在北海東岸,有一個宮殿式的船塢,遠看那建築很特殊,朝西臨湖一麵,是高大的磨磚牆,一個窗戶也沒有,這牆一直砌在水中,南麵沒有山牆,房中水與外麵相通,備船出入。舊時每到春暖冰化之後,北海舟人就把船塢中的當年西太後坐過的大小龍舟全部撐出來,一字兒排在漪瀾堂前漢白玉欄杆下,係好纜,等人包租,直到上凍前才再進船塢。最大的那條龍舟船艙如宮殿式,起脊,連前艙卷棚共三連,全長約在四五丈之間。中間紅木家具,書畫古玩,陳設一如曩昔。另外兩艘小些,也有陳設。還有幾條畫船,隻有雕欄,而無門窗,由舟人撐行,作為漪瀾堂到五龍亭的擺渡船,每人收渡資五分。中間這幾條禦舟,連船帶艙內陳設,從文物經濟價值講,也是十分可觀的,但是後來下落不明,不知哪裏去了。可能毀壞了,也可能入了某些人的私囊了,名勝古跡間,這類事情太多了。
小船則全部停在道寧齋碼頭邊,雙虹榭碼頭邊,對岸五龍亭邊亦有,均可租用。“七七”戰前,押金一元,租金每小時三角,可買芝麻醬燒餅三十九個,還餘銅元一大枚。其價不為不貴矣。
北海劃船,在春日宜於午前,暖日熏人,波平浪靜,最為舒暢。不能過午,一般過午就要起北京特有的大黃風矣。夏秋兩季則宜於清晨和夜晚,在夏夜把小船放在黑黝黝的水中央,不用劃,任其漂蕩,望著夏空繁星與瓊華島之明滅燈火交相輝映,蛙聲、語聲、水香、荷香、衣衫鬢影香,那真是“仲夏夜之夢”境了。
由春到夏,由夏到秋,都是北海劃船的好季節,送走殘秋,時交冬令,履霜而堅冰至,太液波光變成一麵晶瑩的鏡子,要想劃船,又待來春了。年年歲歲,舊時劃船的青年愛侶頭發白了,又有一批新的青年愛侶劃著小船沉醉在太液波光中,渾厚的白塔在注視著,它曾見過多少太液波光中劃船的少男和少女呢?
蓮葉
北海的荷花美,北海的荷葉更美,荷花隻是荷葉中的數點嬌靨,數枚玉盞,而荷葉則是荷花最好的陪襯。不止此也,除去其美麗而外,更有其實用價值,而且荷花、荷葉各有專名詞,所謂總名芙蕖,蕊曰菡萏,實曰蓮房,子曰蓮子,葉曰蕸,根曰藕。葉有浮、有立。浮者浮在水麵,立者高出水麵挺立水中。人說荷花一身(包括荷花、蓮子、藕)是寶,荷葉自然也不例外。荷葉的價值在於三方麵:一是觀賞,二是實用,三是玩耍。
牡丹、菊花等在花已開過或花尚未開時,人們都不會特地去欣賞它的葉子,隻有荷葉特殊,其亭亭翠蓋,給人的美感,似乎比它的花還要長久。“荷錢出水”,“蓮葉何田田”,這是欣賞荷葉的第一階段。“接天蓮葉無窮碧”,這是欣賞荷葉的第二階段。“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這是欣賞荷葉的第三階段。“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是欣賞荷葉的第四階段。這都是葉的美,而非花的美。高士奇在《賜遊西苑》詩序中說:“舒菡萏於方塘,紅英度影;玩芙蓉於曲榭,碧葉浮香。”真是閬苑風光,不同塵世。試想,翠葉、碧柳、黃瓦、朱欄,高高的白塔、飄動的浮雲、深邃的藍天、迤邐的紅牆,這一切靜的與動的色彩組成的綺麗畫麵,隻有北海有此美景,自北海從禦苑而辟為公園之後,則盡屬京華細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