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圖”必有“九九歌”,劉若愚《酌中誌》記明代宮中情況道:
冬至節,宮眷內臣皆穿陽生補子蟒衣。室中多掛綿羊太子畫貼。司禮監刷印“九九消寒”詩圖,每九詩四句,自“一九初寒才是冬”起,至“日月星辰不住忙”止,皆瞽詞俚語之類,非詞臣應製所作,又非禦製,不知緣何相傳,年久遵而不改。近年多易以新式詩句之圖二三種,傳尚未廣。
這段記載很有意思,可見明代民間瞽詞(即盲藝人所編的鼓子詞,放翁詩所謂“負鼓盲翁正作場”,即指瞽詞)就有九首四句頭的“九九歌”,從一九寫到九九,可惜這詞沒有見到過,或許已失傳了。其他見於記載的“九九歌”很多,或者叫諺語、民歌也可以。這種歌南北各地都有。但由於我國幅員廣闊,南北氣候差異很大,所以諺語也不同。比如日本首相中曾根氏講演中所引用的“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的說法,北方冬日河水結冰,所以有河開的說法。一到長江流域就不同了,江南冬天河水從不結冰,也就無所謂河開了。因而各地的“九九歌”也不盡相同。人們常常引用的是劉同人《帝京景物略》中所載的。其詞雲:
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家家堆鹽虎。六九五十四,口中呬暖氣。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單。八九七十二,貓狗尋陰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要伸腳睡,蚊蟲虼蚤出。
《帝京景物略》是部我愛看的書,文章冷雋,寫北京風物也十分地道,能生動地看到一些北京明代生活場景,在高頭講章中是找不到的。但他所引的這句“九九歌”卻不是北京貨。這是哪裏來的呢?見書中“春場”篇,歌在前引“刻而市之,附以九九之歌,述其寒暖之候”後麵。簡單說,是從刻字鋪賣的“九九消寒圖”上引錄的,而並非采風於北京民間。這首歌很明顯是江南人編的。第一,按日程寒暖與北京氣候大不相同,七九才是正月初,如何衣單呢?即在江南也不行。第二,歌詞押韻全是吳語韻。“七十二”與“尋陰地”,“二”讀作“尼”才能押韻。因而說這首歌是江南的,不是北京的。劉同人不加說明把它引在《帝京景物略》中是不確切的。顧鐵卿《清嘉錄》中記蘇州“九九歌”雲:
一九二九,相喚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窮漢街頭舞,不要舞,不要舞,還有春寒四十五。六九五十四,蒼蠅躲屋茨。七九六十三,布衲兩肩攤。八九七十二,貓狗躺渹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剛要伸腳眠,蚊蟲虼蚤出。
這全是用吳語記錄的,似乎比劉同人所引更合理些。尤其“不要舞”三句,十分傳神。其書又引陸泳《吳下田家誌》“九九歌”雲:
一九至二九,相喚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篳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鷺宿。五九四十五,太陽開門戶。六九五十四,貧兒爭意氣。七九六十三,布衲兩肩攤。八九七十二,貓兒尋陰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齊出,一日脫膊,十日齷齪。
三個“九九歌”大同小異,逐句比較,以劉同人所引最差。但這都是江南的。北方的呢,在《帝京歲時紀勝》中也記有簡單“九九諺語”道:“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四十五,窮漢街前舞。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著衣單。”
潘榮陛也未深入民間采風,所引殊難令人滿意。不過比較好些,是有點北京味的了,因為提到“冰”,而且提到“冰上走”。這是江南辦不到的。真正在北方民間,卻有另一首“九九歌”其詞雲:“未從數九先數九,一九二九,冰上可行走。三九四九,掩門叫黃狗。五九六九,開門縮頸走(或曰“袖筒拱拱手”)。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
有的山鄉較冷,七九、八九句為“七九河開河不開,八九雁來準定來”。有的地方在“犁牛遍地走”之後,還有兩句。這個“九九歌”才是北京附近農村的實情。在冬至前便大冷數日,數九之後,冰封河麵,雖薄而堅,頭、二九冰上便可走人走車了。三、四九最冷,屋中暖和,人不出去,喚狗吃食,也隻掩一道門縫。五、六九,臘尾年頭,雖然還冷,非出門不可,故曰“縮頸走”。或者街上遇到互相寒暄,隻是手抄在袖中作揖了。七九冰化了,八九雁來了。“春”打六九頭,七九、八九這是立春之後了。九九之後,春風吹大地,便是叱犢春耕之季了。這個“九九歌”有泥土香味,意境極好,充滿了生活的希望。中曾根氏所引後兩句也就是“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的意思,隻是因為譯文的關係,未將原句譯出,所以讀起來不夠押韻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