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一響,迅速又登上車,我索興不回到座位上,立在車門口,與月同行,出了南口之後,一馬平川,全是下坡路,走得也快了,很快過了清華園,就是西直門了。這段路全是在月光的清輝下經過的,北方秋早,中秋時節,農莊中已開鐮了,一片“白霜”,照在收獲後的田野上,我不禁想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詩句,造化賦予燕山腳下土地上的風光太美了。可惜當時不是今天這樣和平幸福的歲月,那是災難深重的年月啊!

那時平綏路火車到西直門後,還要環城行走,沿著城牆經德勝、安定、東直、朝陽、東便等門到前門車站,我一路看著月下的古城、城頭的皓月,在雪白的月光照耀下的古城,那明代永樂年間修建的,經曆了五百多年風霜雨雪的牆垣,那凹凸斑駁的數不清的城磚,雖然不少已剝落殘缺了,但仍牢固地團結在一起,似乎仍在頑強地負擔著它曆史的使命,月光斜照下來,在德勝門、安定門這麵,正是背陰麵,朦朧的黑影,肅穆寧靜地立在月色中,那由城牆磚縫中倔強地滋生出的小樹,彎曲向上挺立著,像是古代秘密地爬城的敵國的強人,似乎,忽然間,那女牆上會樹起招展的旗,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耀眼的刀劍……等到火車在東直門北一轉彎,望著那月光下古老的靜靜的角樓,似乎一下子豁然開朗,城牆在月光照耀下,變成銀色的了……慢慢東便門又轉一個彎,徐徐到達前門車站……這是我生平所見的最美的、最難忘的中秋之月。“月是故鄉明”,天涯海角的月光又有哪裏能比得上你的明潔與溫柔呢?

節賬

中秋是秋天的大節,也是一年三大節中的第二位,即僅次於過年的大節也。大節在當時北京一般家庭中,不論貧富,除去孩子們盼望的兔兒爺、月餅、水果等誘人的種種而外,大人們考慮的則另有三種有關過節的事,即節禮、節賞、節賬是也。讀李慈銘《越縵堂日記》鹹豐間某年八月十一日記雲:

長妹返婿家,以舟從,送之,並中秋節物:雙雞四、雙鵝四、雙魚、豚五斤、大月餅五百二枚、小月餅三斤、水晶月餅三百枚、細沙月餅四斤、西洋蛋團三斤、蛋餅一斤半、桂花餳球一斤半、象鼻酥三斤半、水桃酥二斤、砂仁糕一斤、綠柿十四斤每斤錢十六、朱柿三斤半每斤錢十七、石榴二斤半每斤錢廿、梨十二斤每斤錢卅六、梅梨四斤每斤錢卅七、藕廿三斤每斤錢二十(其時番錢換錢,九百七十三文)。

看看這份節禮,數量有多少,現在讀者恐怕會感到很吃驚,也難以想象了。李越縵日記中記了幾十年的事,不知記過多少節禮、節賬、節賞,這還是他在紹興老家時所記,後來長期在北京,年年中秋,有關過節開銷不少也記在日記中。李慈銘並不是闊人,窮了一輩子,但家中送姑娘回婆家,還這麼些東西,單純大月餅一項,五百二枚,以四枚一斤計,一百二十五斤半,隻這一筆,現在看了也感到吃驚,何況還有其他呢?看來當時一般不富裕的舊家,也還是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後來是越來越窮。送節禮也隻是兩盒月餅,沒有人能送幾百枚了。

曆史的流逝,造成了時代的隔閡,現代的人不但很難想象未來的人,也頗難理解過去的人了。除去節禮而外,還要考慮節賞。有錢大官闊佬無所謂,隻要不吝嗇盡可開賞擺闊。希望得賞的差人、傭人、學校工友等也有盼頭,是增加收入的好日子。苦的是自己家裏不夠開銷,無法還債,卻還要開銷節賞的窮職員、窮教員、住在齋舍裏的公寓裏的窮大學生等等,還不如穿短衫、拉包月車的過節樂呢?同樣一個八月節,雖然月餅照樣地吃,但幾十年前北京人那種過節時的緊張情緒,那樣發愁過不去“節”的憂慮,現在人是無法理解了。北京舊時把農曆元旦、端五、中秋叫作“三大節”。這三大節中,第一當然是元旦,其次便是中秋,比端五還重要。三大節都要結賬,各商號間、各商號與住家戶間,一切銀錢來往,該借該還,都要節前結清,白花花的銀子或現洋錢要還給人家。不論大家小戶,弄不到錢這個節就無法去過,欠錢無法償還,被人堵著門要賬,想盡辦法“搪賬”,不是愉快的事,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治都門紀略》竹枝詞雲:

中秋佳節月通宵,債主盈門不肯饒。

老幼停杯聲寂寂,團圓酒飲在明朝。

這首詩寫出了當年八月節的另一麵,中秋節夜,月色正好,而債主也能通宵達旦地討債,此時此際再好的月餅吃著也不香了。

銀錢來往,一是商號與商號之間,一般商號與銀錢業,透支的款子要歸還,歸不上就要報歇業。八月中秋買賣家過不了節關張是常事;二是住戶與商號之間,當年除去經濟極困難的寒門小戶,每天用賣力氣掙來的有限的錢買柴米油鹽而外,一般人家,日常生活所需,都是賒賬,糧店立記賬的“折子”,賒米賒麵;油鹽店立折子,每天賒菜、賒油鹽,肉鋪賒肉、煤鋪賒煤,總之幾乎無一不賒。到“三節”結賬歸款。端五節如某項款歸不上,或可推遲到中秋,中秋不還,再推到除夕,那就更困難了。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十年代“七七事變”前夕,還是如此。因之一般人家都要在節前籌劃一筆款子還節賬。二十年代初,北洋政府欠薪時,平時欠得再凶,但到中秋節前夕,總要多發一些,看《魯迅日記》,記有不少這種情況。三是要籌劃買禮品送節禮,總有幾家非送不可的禮,最起碼一個“蒲包”(一般三斤水果)、兩盒月餅,這叫“水禮”,是最輕的,如送上級,有求於人,自然還要加重。四是要開節賞。機關中辦事員以上都得向工役開節賞,學生住在老式公寓中,也得給夥計開節賞,常去的飯館、娛樂場所,都要開節賞。自然不少指身度日的人也把節賞看作一筆重要的收入,全仗它來過節了。

庚子那年中秋節正好八國聯軍蹂躪北京,仲芳氏《庚子記事》記雲:“人在倒懸之間,何有心情慶賞中秋……聊以應名而已。所幸各鋪戶閉門而逃,諸如煤、米、油、麵等賬,皆未登門索債,反免一番著急。”這也可以反證當年中秋節賬多麼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