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京中家居,聽著竹簾子微微吹動的聲音,不用問,這是初秋的風,微微地吹動著簾櫳,秋雲也悠悠地浮動著。等到竹簾子呱噠呱噠亂響的時候,那便秋深了。在城樓上飄動著的雲,也是灰黃色的雲,迅速地變幻著。竹簾子要換風門,老年人要穿薄棉襖,秋風,秋雲,已是尾聲,要安排冬事了。

秋月

年輕時讀鬱達夫先生的文章,記得有這麼一句:“說秋月不如春月好的,畢竟是隻解歡樂不解愁的少年。”其實秋月、春月,同樣是月,又如何分其好壞,正所謂“幹卿底事”了,而人的感情,卻總愛寄托在若幹萬裏外的月亮上,豈非亦呆亦癡乎?去年此時,我曾以無限鄉情,寫了幾篇燕京秋月的文章,以點綴佳節,稍遣鄉愁。轉眼之間,又是中秋了,“故園明月在,隻是朱顏改”,時光過了一年,人自然又蒼老了一年,而月亮卻仍舊到時候缺,到時候圓,八月中秋,仍舊是清光輝映,玉影團。

“月是故鄉明”,自然是感情的、詩人的語言,科學家看見是要產生疑問,邏輯家看見是要用三段論法推論的。而我看見則雙手合十,虔誠頂禮的,因為我有過不少的經驗。我初到北京時,還想著鄉居的童年之樂,到了八月節,北京家中供月、吃月餅、分瓜果、庭院裏望月,雖然也很熱鬧,但是我卻還有點生疏感,自然想起鄉下的老奶奶、小夥伴,甚至大黃狗、小花貓,以及月光照耀下的黑黝黝的山巒影子。家鄉是在山凹處的一個小鎮中,那中秋的月景可是真美呀,在城中是看不到的,這是我小小的心靈之中第一次有了“月是故鄉明”的感覺。

時光棄我而去,轉眼之間,由小孩到少年,到成人,北京真正成了我的故鄉了,一方麵是由於生活的時間長,一方麵則是由於父輩們一直都在北京,有時一開口就是庚子前的事,什麼庚子年八月十五如何如何,使我知道了我出生之前的不少北京的情況,更增加了我的故鄉之情,年年八月中秋看月,或家中,或北海,或其他公園,由小時的庭前拜月,到大了和朋友們聯袂賞月,無時不在歡樂之中。

但是,我像秋葉一樣,終於離枝而飄揚了。記得離京時是過了中秋不多幾天,在車站登車時,是在夜間,火車離站緩緩轉彎之後,視野開闊,看見月華冉冉升起,是下弦的月,送我離開故鄉,這時忽然想起唐人的詩句:“無端更渡桑幹水,卻望並州是故鄉。”

此後,再也沒有在中秋節期間回北京,有時暑假回京,多住兩天,頂多在北京過個中元節罷了。而那中秋的月,總是在遠離北京的幾千裏外看的。李太白不是說過嗎,“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濃厚的鄉情本是從善良的心田中生長的,哪一個善良的人,能望著他鄉的月不想起故鄉的月呢?我本是一個平凡的人,時時刻刻有一顆思念故鄉的心。何況是明月當頭呢?因此多少次在他鄉的中秋,看見樓窗的月,便想起北京四合院裏廊子上看月的情景;看見海邊的月,便想起北海劃船時看月的情景;看見山中的月,便想起有一年中秋節和同學登上北海白塔看月的情景。這些難道奇怪嗎?故鄉的月,總是照耀在我的記憶深處的啊!

鄉心在,故鄉明月便在,有一年暑假在京,九月初回上海,八月半寫首小詞寄北京諸老雲:

去年圓月時,水漾鄉心縐。夜夜夢京華,明月還如舊。今年圓月時,拍曲憐金漏。杯酒酹長空,萬裏人增壽。

但也常常想起幾十年前的一件舊事,抗日戰爭勝利後不久,正好就是八月中秋,一位朋友在中秋前數日從遙遠的印度加爾各答回到北京,他那時在印度做隨軍翻譯,抗戰勝利,他覺得可以解甲歸田了,便辭去了職務,回到故鄉北京。八月節那天晚上,我和他就在所住房屋後麵荒蕪已久的蘇園中漫步,走上那雜草叢生的土堆般的假山,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那在槐樹枝頭徐徐升起的月亮,熱烈地談著別後的情況,不知不覺月亮已升到當頭,北京的秋色特別清明,秋空特別高爽,夜空特別深沉,因而月華就更加明亮了。他望著升起的滿月,不禁深深地歎喟了一聲道:

“真是‘月是故鄉明’啊!”

說這話的聲音好像仍然在我耳邊蕩漾一樣,但這已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那位好友早已成為古人,再也看不到燕山的“故鄉之月”了。

當時我聽了他的歎喟也是深有同感的,因為我當時雖然還未遠行到異國,但也曾羈旅在他鄉,單為了趕回家過個八月節,看一看故園的月亮,就曾付出過不少艱辛,獲得過不少的喜悅。有一年正好中秋那天,我乘平綏路火車從“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趕回北京來過節,火車到達青龍橋,已是黃昏後七點來鍾,月亮已經升起了。我恨不得立時飛回北京,但那時火車在青龍橋因來回換火車頭的關係,照例要停很長時間,我索興走下車來,避開車廂中的囂雜,到站台上換換空氣,不料下來之後,大吃一驚,真是太美了!四周靜悄悄的高山,朦朧的古長城的女牆的影子,荒草間淒淒切切的蟲聲,這些都沐浴在月色中。站台上詹天佑氏的銅像,立在月光下,凝望著南麵的幽邃險峻的山穀,月光照耀在那斑駁的銅像上,那世紀初式樣的小領西服上衣的衣褶明悉可見。下車的人很少,站台上靜靜的,我慢慢地走的遠些,細細地看著那月下的燕山,當時我雖然未想起吟“月是故鄉明”的詩句,但是我感到這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月光,這已是“故鄉的明月”了。